对于柳姁的喃喃自语,清扬离得最近,听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
“姁儿?”不过她不是很明白。
刘濬尽管离得远,只是读唇也是已经懂了。她晕厥之前说过同样意思的一句话:真好,那时不甚明白,现在懂了,却直令人痛心到窒息。
真好,绛儿没了……
真好,绛儿不用夹在父亲母亲的怨恨之间……
很好,绛儿不用迁就手上沾满鲜血的父亲,也不用可怜步入深渊的母亲……
“皇上。”冷冰冰的一句称谓,让刘濬不禁打了个寒颤,“夜深了,您该回宫歇着了。”在刘濬看来,柳姁这些根本不能算是说出的话,而是放出的一把把冷刀子,每一柄的利刃上,还涂满了盐巴,只要它们割破皮肤,那种煎熬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好……”刘濬没有别的话说,这个时候再怎么解释和规劝都是多,更何况他也不愿多解释——柳姁生气,他也堵得慌。
吩咐好宫人后,刘濬拖着一身的疲累走出内室,临走前,他转身又往床上看去,恰好遇上柳姁复杂的目光前来相送,是不舍和怨恨在交织。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柳姁仓惶而退,暴力地拉死床帐。
刘濬边走,边揉着头,最近头疼的愈加频繁和严重了。
待他走后,清扬替她撩开床帐子,慢条斯理地绑好,看着她缩在一旁的无助模样,清扬也是满腹愧疚。若不是自己当初设计让柳姁和刘濬圆房,柳姁或许还会因为心结而久久徘徊在刘濬和郤愔之间,那样顶多是受点煎熬,精神上烦躁些而已。可是现如今,自己虽然逼着柳姁解开之前心结,却亲手给她系上更多,心结变成顽石,尖锐的棱角,把柳姁伤得体无完肤,也狠狠的拷问着自己的良心。
冷静一些的苜蕖也围了过来。
“苜蕖,你说,绛儿会不会恨我?恨我没保护好她?可是我觉得离开并不见得是坏事。”柳姁自说自话。
“娘娘,您为小公主做得够多了,小公主怎么会怪您呢,您让她在这个世上多待了两个月,她是感激您的。”苜蕖宽慰她,强忍着难受。
“苜蕖说得对,绛儿也有自己的命数。”清扬摸着柳姁的头,也在小声宽慰。
“你说,她还那样小,也不会走,也不会爬,要怎么过那座奈何桥?要是掉进忘川河可怎么是好?怎么是好……”柳姁说着话,眼前似乎就能清晰地看到那个画面。她慢慢伸着手,好像要去够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在回应什么人的邀请。没人知道,她眼前是怎样的情景,她似乎看到绛儿仰面躺在奈何桥的一边,孩子想到达彼岸,可是自己还不会动,眼睛都还没睁开,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抓,嘤嘤啼哭着,柳姁好心疼,她想送孩子过去,助她的绛儿往生。可是好难啊,柳姁面前仿佛有一面看不见的墙,她冲不破,过不去,眼睁睁看着孩子在哭,在哭,在不停地哭。
做母亲的,软肋就是孩子,那张小嘴巴稍稍一咧,只露出半声哭腔,母亲的心就会被生生纠起来,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的美好悉数奉上,只求孩子一笑。然而现在柳姁只能眼睁睁看着、听着孩子的无助,无能为力。
清扬看出柳姁是被自己的心事魇住了,于是轻轻地抓住她抬着的手,挡住她努力向前的身体,和风细雨般地在她耳边呢喃,道:“孟婆体面慈祥,和蔼可亲,绛儿可爱非常,孟婆会帮绛儿往生。你看,孟婆过去了,绛儿在她的怀里也不哭了,她们在跟你道别,期许来生再见。”
清扬的循循善诱果然有效,柳姁在她的声音里慢慢安稳下来,脸上也露出欣慰的神情,她真的可以,可以看到清扬所说的一切。
心事放下后,柳姁又沉沉睡去。
另一边,刘濬揉着生疼的脑袋往勤政殿走,越走脚步越是沉重、疲惫。他的心里本就烦躁,身体上的小小不适,很容易就被放大,然而不舒服的感觉一旦被着重强调,他的心里就会更加烦躁不安。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刘濬不想看到柳姁伤心,因为她的伤心是在提醒自己未能守诺——当年公主府重逢时,他未多想就许下了“不会让她在流泪”这样的幼稚承诺,现在看来只觉得可笑。一个人难过不难过,伤心不伤心,远不是另一个人可以掌控的了的。
可是当时太骄纵,不明白诸多事,以为自己是帝王,就无所不能。现在想来,那时,自己还是太年轻。
鳞一脸凝重的看着刘濬,想说话吧,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说什么?只能暗地里责骂自己蠢笨,空长了一张嘴,却不能替主人分忧。
二人一路缄默地回到勤政殿,天还未亮,薄雾绕着宫灯,眼前朦朦胧胧的。
今日的夜似乎格外漫长。
张敢在偏殿久候多时了。他没有带任何伪装,人皮面具也是被拿下来,放在桌案上。
这是他所认为的尊敬。
一见到刘濬进门,张敢紧张地立即站起来。他之所以紧张,是因为柳姁吻了他的事,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告知刘濬,刘濬耳中听到的真相,来自于凤宁宫的一个喜欢乱嚼舌根的小宫女,要问这个宫女现在何处?如果她心地足够善良,那送小公主过奈何桥的事,应该就不劳烦孟婆。
张敢正是听说刘濬处死了那个宫女,才意识到事情颇为严重。虽然张敢不谙人情世故,可是之前多年野兽般的山林生活,也足够教会他头狼的配偶,不允许底下的小狼兵觊觎。柳姁亲了他,他心里对柳姁产生了强烈的情感,这就是对首领的大不敬。
这些道理,适应于世间万物。
“你坐下吧。”刘濬没心情,也没精力去管张敢的心思。
张敢本以为会得到一通质问,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接受暴风骤雨的准备。谁知刘濬竟是这般不想计较,一时无所适从,顺着他的话刚坐回榻上,又立刻从榻上弹开,结结实实跪在刘濬面前。
“臣有罪!臣该死!”张敢冷着一张脸,嘴里生硬地说着这一番话。这是他所认为的最恭敬的态度和表情。
刘濬点点头,一面闭目养神,一面跟他说话。
“姁儿的确是要杀你。”刘濬轻描淡写地说着,眼看着张敢冷静的脸上,有些细密的汗珠渐渐盘踞了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