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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半壁美人笑 第二十章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日月交替,转眼就是春分。耕种之始,万物复苏,按照每年惯例,这日起皇帝需前往感皇寺,斋戒三日,以求一年内风调雨顺。

早在一个月前,刘濬便许好柳姁,说此次祈福后,会让柳姁回济世堂探望。所以早在一个月前,别苑和济世堂便开始两下里准备。

一行队伍,浩浩汤汤,刘濬同柳姁同乘一座车辇,亓太后和亓琚各乘一座。此次前往感皇寺,刘濬本欲只带柳姁一人,只是亓太后不肯,皇后之位空虚已久,亓琚有了太后撑腰,对此是志在必得。

到达感皇寺,繁琐祭拜之礼后,已是中午,主持亲自安排斋饭,寺中和尚忙进忙出。由于要斋戒,午膳一应全是青菜,不沾荤腥。佛寺不比宫中,菜肴根本没有色香味可言。柳姁看了一眼,尝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只喝茶。

用过午膳,柳姁只觉睡意袭来,乏累难忍。

“一路舟车劳顿,只吃青菜怎可。”清扬不满道着,“菖萸,你去小厨房亲自熬燕窝来。”柳姁已经睡下,清扬小声吩咐着。

菖萸刚刚应下离开,清扬右眼皮就开始跳个不停。她本不同意柳姁此次祭拜的随行,且不说别的,但讲吃食方面,离了私人的小厨房,就得下十二分的小心,人多手杂,但凡有人动动歪心思,将那毒药指甲缝塞点儿,发梢沾点儿,再落进柳姁吃食里,后果不堪设想,就是冤死也不知该向何人寻仇。清扬越想越不放心,终于还是出了门,自己往厨房去。

之前无奈投身青楼,宫中半数达官显贵都是认识的,清扬一路低着头,疾步前行,生怕遇见旧识,偏是怕什么来什么。清扬抬头刚看见沈玄毅,打算转道绕行,却又反被沈玄毅看见,叫停脚步。

清扬硬着头皮止步,上前行礼。沈玄毅将军之位虽来得不正,可也是无奈之举。九品正中制下,寒门子弟要想跻身高位已是比登天还难,偏偏东朝又重农轻商,身为商贾之后,沈玄毅满心抱负无处施展,不得不抱了刘稳大腿。不过好在其本身也是个将相之才,几年下来战功赫赫,如今算是担得起“将军”之名。他既如此,自然不是什么尖酸下流的小人,端端正正回礼。

“清扬姑娘怎会在此处?”这一带的禅房皆是皇家御用,沈玄毅已有数月不去摇春阁,也许久没去过问这些风花雪月之事,以为清扬还是烟花女子身份,问得也是合情合理。

清扬刚要开口。

“莫不是清姑娘琵琶弹够,改敲木鱼了吧!哈哈哈!”副将一语,众人皆笑。这些人跟着沈玄毅走南闯北,凡是沈玄毅认识的人,他们多数也见过。

“将军玩笑了。清扬还有要事。”清扬着急结束谈话,已经自知惹火上身。

沈玄毅倒没留她,只待她走远后,吩咐刚才说话的亲信去仔细查查。

刚才一幕被同样要去厨房的铜雀看见,一刻不敢耽搁地往亓琚处跑去。

清扬摸进厨房,菖萸叫了她一声,清扬敷衍“嗯”了一声,提步上前去看小灶上的燕窝。

“清姑姑,燕窝里要不要加些红枣?我看娘娘最近脸色偏白。”菖萸询问着。

“……啊,好,好。”清扬心不在焉,徒手就要去揭陶罐的盖子。还好菖萸回身及时,打开她的手。

“清姑姑,你怎么了?”菖萸神色紧张,可是摸过二人额头不见异常。

清扬摇摇头,索性坐到一旁。

见她神色疲倦,菖萸只想:怕也是随行一路,累着了。便不再言语,倒来杯白水,里面也丢了几颗红枣,放在她面前。

清扬笑着答谢,以茶暖手,心里却寒到极致:沈玄毅认出自己,定会派人查清来龙去脉,自己左右躲不过,却也不打紧。就只怕他怀疑到姁儿身上,该如何是好?

按照祭祀旧礼,凡来祈福者,需抄经百卷。

亓琚向来厌烦这些,自顾自的倚在榻上,前面桌上自有宫女奋笔疾书。她手中翻看着近日来文人墨客作的赋,雅俗皆有,她偏爱市井之言,甚是为乐。

铜雀匆匆进来。

“燕窝这就熬好了?”亓琚正看到有趣的,没正眼瞧她。

“奴婢路上看见沈玄毅同清扬说话。沈将军的副将还同清扬玩笑,嬉嬉笑笑的,似乎很熟络。”铜雀一语惊天,只见亓琚表情凝重,缓缓坐起身来。

“沈玄毅......”亓琚若有所思的念叨着,“刘隐的那个干儿子?清扬如何能同他熟络?你可没看错?”亓琚深感蹊跷。

“不曾错,离得不算远,连他们几人说话,都多少能听得些。”铜雀点头确定。

“说些什么了?”亓琚格外关心这件事,忙问。

“前面沈玄毅声音小,没怎么听清,后面副将说了句‘什么琵琶弹够了,改敲木鱼了’。再就没什么,清扬神色如常,急急托事离开。”

“琵琶?”亓琚满腹疑问地嘟囔一句,“只知这柳姁善舞,却不听说她精通弦乐,清扬又不过是个下人,究竟什么意思?你也是,要听就将话听明白了!这模模糊糊的,要我怎么听!”亓琚顺不通气,朝着铜雀一顿呵斥。

铜雀“噗通”跪在地上,不敢多言。

“算了!你先去吧。”铜雀退下后,亓琚再无玩乐念头,随手将书一扔,推开正在抄经的婢女,自己写着什么。

没多久,亓琚将写好的两个竹简分开装进袋中:“金鸢,你派人,速将这卷竹简交给钦天监顾韫礼顾大人,这个交到尹将军府亓夫人手中。务必亲自送达,确保不过他人之手。”

“是。”

一直到不见了金鸢身影,亓琚才松一口气,复拿起书。

这时,听得外面有人语声,原是清扬和菖萸端着熬好的燕窝回来了。推门而进时,柳姁已经伏在案前,一字一句抄写佛经。

“娘娘怎么起了,吃些东西吧。”清扬把燕窝送到她面前。

菖萸跟女乔说着什么,二人“嗤嗤”笑出声来。

柳姁笑盈盈看着,问是何事。

菖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忙答:“娘娘,娘娘不知,方,方才,方才清姑姑,呵呵呵呵,还打算,打算空手揭陶盖呐!”

柳姁听后浅笑,也打趣道:“原你是练过的,我竟不知。”

清扬瞅了眼菖萸,菖萸女乔却笑得更甚:“娘娘莫要打趣我了,不过是一时失了神,荒唐了罢了。”

众人只看清扬是在推脱,却只有柳姁听到她轻叹。

“菖萸,女乔,舟车劳顿的,你二人先去休息吧,这里留清扬就够了。”柳姁出言。

菖萸向来机灵,知道柳姁是要和清扬商量事情,可那笨牛般的女乔还在一边哈欠连连,一边硬说不累不肯走,还好被菖萸生生拽离。

待人走后,没了声音,柳姁这才开口。“怎么,何事又扰了神?”

清扬见问,跪坐在柳姁旁边,用只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今日,怕是为你惹了祸,姁儿,你可记住,万不得已时,不必惜我性命,且保住自己要紧。”清扬说得模模糊糊,柳姁听了只觉莫名其妙。

“你说话总是这样!前因后果还未讲明,却先是要我做好最坏打算!”

清扬见柳姁恼了,这才小心翼翼将刚才的事,与自己猜想说了出来。柳姁听完,面无惊澜,手中的笔却不知何时悬在竹简上。

二人又开始静默无语。

另一边。

沈玄毅的亲信不负期望,不出一个时辰便将事情来龙去脉查了清楚:“将军,清扬一年前便离开了摇春阁,听说是被济世堂请去做了教舞师傅,现在是柳姁房里人。”

“柳姁……”沈玄毅轻声重复一边这个名字,目光开始变得深邃,眼底如何无人得知。

柳姁千盼万盼,三日的斋戒总算过去了,这就要往济世堂去,她心里早已迫不及待。自入宫来,这是第一次回娘家。

刘濬本是想陪着柳姁,可李恭连同一众武将却说南康王那边有异,偏要皇帝速回商讨。如此一来,柳姁也不要多人陪,只带了清扬、菖萸和女乔贴身侍候,再就是刘濬派遣的侍卫随行保护。

车辇停在济世堂门前,柳元章和福贵早就在门前久侯,见柳姁下车,连忙行礼。

柳姁大惊,催促清扬扶老人家起身,自己快步上前:“爷爷这是做什么?莫不是要往我脸上抹灰,怪我长久没回来?”柳姁不悦,扶着柳元章埋怨。

“娘娘,今时不同往日,我该如此的。”柳元章宠溺万分,拉着柳姁就往里走。

清扬、福贵跟在后头,二人对视一笑,心照不宣。

侍卫婢女在院中忙着搬弄宫里带来的赏赐,柳姁、柳元章、福贵和清扬四人坐在大堂,互问近况。

“脸色不是很好,身体也瘦削不少。”柳元章心疼不已,“还是心事太重了。”他是大夫,追思前因,遥想后果,也知她是心病。

“没有大碍。年前受了风寒,已经见好,不过初春气候又凉,没大好罢了。”柳姁实话实说。

方才一进门,柳元章就看见柳姁眼角生着的一抹浅紫桐花,再细看,才知原是画的。他知道凭柳姁画工,断做不到如此以假乱真,再看柳姁虽气色稍差,却仍是往好了发展,看来皇上对她甚好。

“爷爷,医馆如今只您与福贵两人?”看着偌大的医馆空空荡荡,遥想过去热闹情景,柳姁心生悲凉。

“嗯,倒是清净。郤愔去了南方,后来陶儿也跟去了。”柳元章说到二人,也是一脸思念。

柳姁听到这二人,前尘旧事涌上心头,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也只能化成一声长叹。

“爷爷,我听闻,郤愔……”柳姁本是不想问他的事,可心里还是好奇。

“你心里还是挂念我的。”熟悉却又陌生的男声从背后起。此话说完,除了柳姁,其余三人皆看过去。

清扬福贵又对视一眼,柳元章本是一脸震惊,瞧到二人小动作,心里明白几分。他看向柳姁,只见柳姁双目圆瞪,狠狠盯着清扬。

“我去准备午饭。”柳元章起身,福贵和清扬也跟着离开。

清扬临走,柳姁又狠狠“剜”了她一眼。

一束迎春花枝伸到柳姁面前。

柳姁扫了一眼,接过狠狠摔在地上。她气他食言娶了别人,也气自己心里多了刘濬。

“姁儿……”郤愔心痛地轻唤她回头。

柳姁却是铁了心不见面,转身就要出门。

“姁儿。”郤愔上前紧紧抱住她,贪婪地呼吸着她的气息。

温热的气息流连在耳边,郤愔的声音变得成熟许多,低沉而摄人心魄。他抱柳姁的力道虽大,却没有弄疼她一丝一毫。他仿佛是一个小笼,小到刚刚好足以困住她。

“姁儿,你可知一年来我睁眼闭眼都是你,似乎每夜都能见你,可是梦醒之时往往心如刀割,若不是知道总有一日能重逢,这颗心我根本不想再要了。”郤愔声音里有只小手,四下乱抓乱挠,从耳畔,到勃颈,慢慢游走到左胸,触到心脏。

柳姁只觉全身开始酥麻,用力推却怎么也推不开他。

郤愔感觉到她的变化,趁势轻咬住柳姁右耳。

“你放开我!”柳姁忍无可忍,再次奋力一搏,却还是被郤愔紧紧箍在怀中。

她转头一瞬,青丝撩过,郤愔看到了她眼角的桐花,心中一颤,迅速松开双臂,近乎粗暴地将柳姁转回身来,强迫她看着自己。

眼前的人,音容相貌不仅没变,反而更加妩媚动人。只是那眼角的一抹淡紫,分外扎眼。

柳姁看出郤愔眼光定在何处,也感受到了他渐渐积聚的愤怒与悲伤,心里隐隐感到害怕。

“郤愔……”

她刚一开口,却又被郤愔双唇堵上。柳姁恼羞成怒,一个耳光打散了两人。

“多年来,你轻浮的性子一点不改。”柳姁眼中含泪,半是生气,半是委屈。

“我只肯对你轻浮。”几乎是在柳姁话音刚落时,郤愔便接上这句。柳姁没料到他还会说话,一时语塞,楞楞看着眼前人。

郤愔奋力压制怒火,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心里的人,如今,是谁?”失落的双手无处安放,他怕弄痛柳姁,于是不敢再去碰她。

柳姁看着他,那是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再回不去从前般清澈,世俗的尘埃早已在眼底积下厚厚一层,混沌之下是什么?柳姁已经猜不透了。

“我心里一潭死水,任何人在那里都活不了。”骗人骗己的事,柳姁做的轻车熟路,却总是浑然不知。

郤愔一声嘲讽的笑,既听不出来为谁,又像是为所有人。

“我空植了一院迎春花。”他喃喃自语。

听到“迎春花”,柳姁心里“咯噔”踩空,她突然提嘴冷笑:“如今该称您一声郤将军。”迎春从来不是她爱的,柳陶喜欢。

震惊分散部分失落,郤愔追问到:“你如何得知此事?”

“南康王觊觎帝位,手下怎么能少了得力将领。”柳姁看着他,眼睛已经干燥,“此事洛阳城内人尽皆知。”

郤愔摇头:“不可能,若如你所言,也该我先知,那今日我断不会冒险来此。”

二人陷入沉思,郤愔忽然顿悟一般,问道:“可是清扬告诉你的?”

柳姁心底升起一阵后怕和怀疑——对于郤愔,虽然柳元章名义上是师父,实则已与父亲无异。如果郤愔谋逆罪名人尽皆知,他就算不顾自己性命,也会顾及柳元章和福贵,还有柳姁。想到这里,她几次张嘴应答却发不出声。

“她可还对你说了什么?”郤愔警惕起来,这样一问,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等于告诉柳姁我有秘密,不想你知。

“你怕她同我说什么?”柳姁苦笑反问。

“我……”郤愔不知如何解释。

柳姁后退几步,贴在门边。打算逃离郤愔。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拮伉兮共翱翔。这句话,我送还给你……和陶儿。”话说完她便要逃,郤愔有准备,反手拉住她的手。

“为何要送给我和陶儿?我说过多次,她和我此生只能是兄妹!”郤愔被柳姁的话弄糊涂了。

柳姁一脸嘲讽,“兄妹?做夫妻的兄妹?”

“什么夫妻?我怎么可能会娶她!”

现在轮到柳姁大吃一惊。

“你们没有成亲?”

“当然!”

话说明了,柳姁先觉怒气上头,随后悲从中来,她痴痴地看着郤愔,几时流泪了也不知。

“姁儿,姁儿,是不是清扬和你说了什么?”

柳姁不言,只是狂笑着流泪,当初她对郤愔万念俱灰,报复一般的去接受刘濬,因为她实在不能和妹妹共侍一夫。为此,她怨过,哭过,最后放弃了。可就在她心里慢慢住进刘濬时,才发现当初的条件根本不成立,她埋怨郤愔负了她,却最终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负心人。

“姁儿,别吓我……”郤愔当然不知她心里想法,一味担心。

“你走开!”柳姁推开他,她终于不再疯笑,只感觉有股力量扼着喉咙,有把匕首捅着胸口,有千万根针刺进皮肉,有阵夹杂花香的风,越来越轻。

柳姁痛苦地丈量二人之间的距离,才发现那是一条看不到对岸的鸿沟。她肝肠寸断地收起目光,决心推门而去。

郤愔本想去追,却被门口上前的福贵拦住。

“外面都是宫里人,看见你对姁儿不利。”

他只能又一次眼睁睁的让她离开。

柳姁假装放下一切心事,行尸走肉般来到前堂。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爷爷……皇上在宫中等我用膳,我先回去了。日后再回来。”她断断续续说完一句话,鼻音很重。

“这就要走啊……”柳元章面上有愧,心底有些失落,“福贵!福贵!”

福贵拿来几包东西,“这是娘娘爱吃的点心,已经过了中午,路上饿了就先垫垫。”

“……好……”柳姁忍住哽咽,叹出一句。

清扬伸手去接,却被柳姁抢先一步拿在手中。

“恭送娘娘。”

柳姁转身一瞬,泪水还是没忍住。

“爷爷,万要保重身体,切不可太操劳了。”她不敢回头,怕柳元章看到她哭难受。

“多谢娘娘挂牵,老身谨遵娘娘玉谕。”

柳姁不再多言,坐上车辇离开。

回至宫中,柳姁情绪安定许多,她梳洗一遍,将清扬叫进堂中,不吩咐关闭大门,也不让任何人回避。

清扬看着柳姁微微肿胀的双眼,知道她平静如常的举动下,暗涌着昏天黑地的怒气。

柳姁坐在桌案前,一口一口抿着茶,见清扬进来,好声好气地让菖萸给她拿个坐垫。

清扬坐好后,柳姁慢慢起身,提着一壶滚烫的茶,还有一个茶杯,缓缓走到她面前。

菖萸女乔守在旁边,虽说也感觉奇怪,但也说不出究竟怪异在何处。

柳姁让清扬双手捧着茶杯,自己亲自斟茶。

柳姁专心致志倒水,滚烫的茶很快充盈了杯子,然而她并没打算停下来,还在一心一意地倾倒着,清扬被热水烫了一下,失手将杯子摔到地上。

柳姁停了下来,微微一笑,看着清扬。

菖萸和女乔不敢上前,只觉柳姁的笑令人毛骨悚然。

“怎么?我给的茶,你都不想喝?”柳姁瞟了一眼地上的杯子,柔声柔气地问。

清扬忙道“不敢”,迅速拿起杯子。

柳姁满意微笑,继续倒茶。茶水很快又满了杯子,柳姁还在倒,清扬不敢放手,强忍着溢出的开水倒在自己双手上,十指连心,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深入骨髓,她几度想要挣脱,快要晕厥,却不得不忍住,一声不敢吭。

“娘……娘……”菖萸颤颤巍巍打算上前阻止,柳姁手上不停,只转头笑着看着她。

菖萸只觉后背发凉,悻悻地闭了口。

等到一壶水倒完,清扬两手已经红涨蜕皮,却仍是大气不敢喘,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柳姁转身回卧房休息,只说一句:“你自行告诉他们你缘何受罚。”

“是。谢,娘娘,赐,茶。”说完,清扬行了大礼。

待柳姁走后许久,清扬才慢慢起身,菖萸女乔忙上前搀扶,询问缘由。

“我,骗了娘娘。”清扬双手胀痛。

“那也不该如此啊!”菖萸替清扬轻护着手,扶着她往清扬房去,“女乔,你去找太医来瞧瞧。”

“嗯,我这就去。”

“不用去。”清扬下意识去拉女乔,触动了伤情,疼得直冒冷汗,“只……涂些药……便,便可。”

女乔点点头。

菖萸心疼的看着清扬的手,嘴上含蓄的埋怨着柳姁,说着说着竟还哭起来。

“我……没事,涂过药就,就不那么疼了。”清扬出言安慰,“你们……不必在这里守着我,快去伺候娘娘。娘娘今日心情不大好,小心着些。”说着驱赶二人离开。

菖萸怕清扬再碰到手,点头应下,气呼呼地来到柳姁房外守着。

小厨房里熬着鸡汤,宫女端进来时,鸡汤旁还放着一杯盐——柳姁喜欢先喝几口淡汤,再自己调配口味。

菖萸接过木托盘,狠狠往里放了几大勺盐,众人还没来得及阻止。女乔怕柳姁再生气,小声催促宫女快去再换一杯鸡汤。

“进来。”柳姁听见声音,开口让人进去。

没人敢让娘娘等,宫女只能硬着头皮被推进去。

菖萸此时也怕了,颤颤巍巍不知如何是好。

果不其然,柳姁刚含进去一口汤,又吐了出来,连汤带人推翻在地。

房外众人也跪了一地。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宫女连忙磕头。

柳姁面无怒色,平静得骇人。她叹了口气,说道:“来人,拿罐盐来。”

菖萸战战栗栗拖不动腿,女乔连忙起身,火速拿了罐盐进来。

柳姁指指地上跪着的宫女,示意女乔把盐给她。

“你既爱吃咸,便把这些都吃了吧。”说完,柳姁饶有兴趣地坐起身来看她吃盐。

小宫女边吃边哭,咳了许多次,也不敢要水,生生吃了一罐盐,嘴里脱了十层皮。

“行了,退下吧。”柳姁心满意足,躺回床上,几番睁眼闭眼,怎么都睡不着。

勤政殿。

柳姁不知,其实她同张敢,是前后脚离开的济世堂,又先后进了宫门,只不过目的地不同——一个去往别苑,一个回勤政殿复命。

殿内只有刘濬、鳞和张敢三人。

张敢将柳姁一路事宜细细说来,当然也包括郤愔露面的事。

刘濬听完,重声喘出一口气后,闭目而语:“清扬,朕几次三番迁就你,你却得寸进尺!”

二人等着刘濬后话。

“宫中甚乏名医,传闻济世堂柳元章颇通医理,福贵擅长诊脉,特征入宫,授太医职,入太医院偏院。”刘濬说完,睁开眼睛,目光凛冽。

“此事务必做到隐秘,不可为第五人知。”在场只有三人,那第四个人只能是刘浅。

桐园里有着与俗世格格不入的安详,偏是这安详的空气中,孕育出躁动的土壤,一颗心掉在地上,沾染上思念的灰尘。一个是静女,一个是刘浅。

鳞来时,静女称兴相迎,发现仅仅是鳞后,败兴而归,趿拉着鞋子回房静坐。

“她快要想那人想疯了!”刘浅无奈叹息,虽是玩笑话,也不全是假的。

“就快了。”他们都很理解静女,那发间的每一根青丝,都是被她——笼中的金丝雀——染白的。

鳞将刘濬的意思说了一遍,随即问刘浅是否有办法在市井之间,让济世堂消失的神不知鬼不觉。

刘浅心里早有主意,折扇“哗”得一声打开,扇后是一朵蠢蠢欲动的思念之花。

这日入夜后,柳姁周身疼痛,食不下咽。清扬近前伺候,无奈手不能碰,一味巴巴吩咐菖萸、女乔来做。

太医来瞧,说是并无大碍,不过是肝火旺盛引起的头疼胸闷,开了药,又亲自教着女乔煎煮好,待柳姁服下后一个时辰才离开。

此间,刘濬只来瞧了一眼,也很快称事离开。

药起了作用,柳姁觉得身子渐渐没有那么难受了,人也有了精神。她只留下清扬一人在身边。

菖萸恐怕出事,犹犹豫豫地不肯走。清扬上前劝了几句,这才一脸不放心地离开。

柳姁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不过小惩大诫一番,我在他人眼里竟成了吞肉食骨的野兽。”

“不过是一众小孩子,怕也是常理。”清扬好言说话,顺便忍疼给她拿来甘草片。

“……”柳姁含着甘草,眼泪又掉下来,她复躺下,待气息平稳后,带着哭腔地埋怨:“你……为何骗我?”

清扬知道她是个多心的人,当时自己虽未言明郤愔与柳陶成亲,但字字句句都带着她往那个方向去想,只是清扬没料到此事伤她至深,此时心里也是愧疚不忍:“对不起,姁儿……”

“你说缘由。”柳姁低声抽泣。

“我若不骗你,以你性子,怕是到今不会和皇上有夫妻之实,皇上是九五之尊,让你一年已是极限,他也总会有厌烦等待的一天。你若不受宠,萧家的冤还能指望谁?”清扬说得情真意切。

柳姁听她提起萧家,脑袋里“嗡”的一下,刘濬的情意绵绵,早已让她将此事抛到九霄云外。

“那你为何又让郤愔见我?”她木木地再问。

“比起刘濬,郤愔更值得托付。”清扬的话字字发自肺腑,落到柳姁耳中却是那般的好笑。

当初狠心摧毁姻缘的是你清扬,如今想要一切破镜重圆的也是你清扬,人心在她眼里,竟如同玩物一般,想置于何地,就置于何地。

柳姁猛一起身,右手紧紧攥住清扬受伤的一只手。她将脸贴近清扬,享受着清扬因疼痛发出的低低呻吟。

“清扬,你究竟拿我当什么?墙角的一块烂泥?东墙裂了补去东墙,西墙歪了垫给西墙?”

清扬不知何时起,开始不敢直视柳姁的眼睛,那目光中的淡淡绝望,总在午夜梦回时,一句,一句地拷问着她的心。大行不拘细谨!她仍旧有理,喏喏说道:“东朝势在必亡,与其让你做亡朝之妃,不如留条后路给你。”左手不断的钻心之痛,她左右不敢言。

柳姁一声冷笑,“这样说来,我该对你感恩戴德了?”她的手攥得更紧。

“你别忘了,萧家是如何覆灭的!你如今是知道了那时的刘濬已是傀儡一个,可就算刘濬不是始作俑者,他也是推波助澜者!”清扬索性无视痛疼,反握住柳姁,“时至今日,你早已不清醒!我若不提醒你,你当真以为自己姓柳了不成!”

清扬的话醍醐灌顶,瞬间将柳姁逼至绝境,本来咄咄逼人的柳姁,现下哑口无言,空洞洞一双大眼睛,梨花带雨,眼波之间流转的,除了哀怨,再无其他。

清扬感觉到她手上的力度在渐渐抽离,便拿起手帕给她轻轻擦着新泪旧痕。

柳姁虚脱无力,避开她的手,转身面向里面躺下。

“估计有四五个月不做噩梦,看来如今又要复发了。清扬,各顾各的吧,我本就不是长命的……”说完,柳姁闭上眼睛,捂起耳朵,蜷缩在被褥中。

清扬闻言,不免小声抽泣。噩梦是个恶鬼,缠着柳姁,也没放过她,那些夜晚清扬也睡得不安稳,起初是被柳姁喊声惊醒,后来柳姁的噩梦就成了她的心魔,一到时辰,清扬就会莫名醒来,之后便要几经辗转才能入睡。

“姁儿莫怕,我今夜就在这里守着。”

“……滚……”柳姁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瓮声瓮气。

“姁儿……”清扬怕她闷着,要将被子替她拉开,这一碰惹怒了柳姁,她自行掀开被子,抬手给了清扬一个耳光。

这是清扬第一次被她打,当时便愣住了,仿佛遇到什么惊世骇俗之事,难以置信。

“滚出去。”柳姁再次下逐客令。

清扬咬了咬牙:“你若非对刘濬有情,也不至今日。”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带着一身疲倦走出了房间。

这句话才是真正的铆钉,怔住柳姁一时半会儿难以回神。

清扬出来后,双腿发软,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去魂魄,瘫坐在地,无声流泪。菖萸连忙上前,就算是在昏暗的月光,清扬右脸红肿的掌印仍然清晰可见。

“清姑姑,你没事吧?娘娘究竟是怎么了?最近……”菖萸又开始埋怨。

“闭嘴!”清扬呵斥住她,“今夜我来守夜,你们回去休息。”见她们不走,清扬又催促几句。

菖萸见说不过清扬,只能跟着众人退下,各自回房去。

柳姁蜷缩在被子里,略微听见了菖萸的抱怨声,心里更是委屈难耐,到底要被多少人谩骂、利用、抛弃、玩弄、误解后,才能得到永久的安宁?不,这太奢侈,哪怕只是片刻的安稳也好……

她低声抽泣,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眼前是座幽深的宅邸,目光穿过大门,只能看见层层打开的房门屋门后,有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分不清是男是女。柳姁抬头看见匾额,两个鎏金大字写的“萧府”,原是自己家,难怪府内家居摆设十分熟悉。柳姁心里发毛,还在犹豫,双脚却不听使唤地迫不及待跑进去。府内空无一人,院中石桌上满是风吹雨打多年留下的斑驳痕迹,檐角墙边一片颓败,倒是花园之中,草木生长浓密。

她顺着石路向深处走,渐渐看清那里端坐着的人影是母亲。

“娘亲!”她心里越发恐惧,声音却分外欢喜。

林氏慢慢站起身,走出昏暗破败的屋子,行至光亮处,柳姁看见她手中正抱着灵牌,上面写着“亡夫萧衡之灵位”。

心脏猛地一跳,卡在喉咙,仿佛一张嘴,一用力,就能脱离身体。柳姁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敢再去看灵牌,仿佛只要再一眼,自己的胆就会要被这强烈的恐惧感击碎。然而,身体完全不是她的了,总是逆心而为。

“娘亲……”她甜甜叫了一声。

“你还当我是你母亲吗?父母被奸人所害亡命后!嫁贼为夫是你!贪图享乐是你!枉顾大仇也是你!”林氏一脸恨意,恨不得将柳姁生吞活剥,撕扯嚼碎!

“娘亲……你听我说……我没……”柳姁哭着解释。

“你虽不是萧家亲脉,萧家却也无愧与你!你假借柳家姓氏,溺在那温柔乡里时,可有想过萧家覆灭的惨状?!”林氏站在房前不曾移动,明明离着柳姁有十几步距离,然而声音却仿若在耳边。

柳姁感到耳内刺痛,下意识捂着耳朵:“娘……”

林氏每次都不肯听她说完:“自古养恩大于生恩,我与大人已死,唯留陶儿一方血脉,你偷来个身份苟且存活,难道也要让陶儿过着地下老鼠般的肮脏日子吗?!”

林氏说到“陶儿”时,目光温润如玉,眼底尽是宠溺思念,面对柳姁时,却又是仇人一般的嘴脸。

母亲说出的话,犹如一把雕刻墓碑的凿子,“叮叮当当”的清脆声下,连坚硬的磐石也难保全尸。

柳姁还没缓过心痛的劲儿,只见林氏快步上前,将萧衡的灵位硬塞进柳姁怀里。

“啊!”柳姁惊叫,那牌位犹如烙铁般,滚烫蚀骨,柳姁边叫着边向外推,无奈林氏力气大得出奇,硬将灵牌按在她胸前。柳姁觉得胸前似乎露了骨,原本附在身上的皮肉全都焦灼成灰,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到自己的鲜血流出,血液就已经烫成了烟雾。周身全是自己血液的腥味。

“不要……好烫……烫……好烫……放开我!好烫……”柳姁喊着叫着,她明明看见清扬站在一旁,父亲也在场,却没有一个人去帮帮她。

“救救……救救我……好烫……救……救救我……”她哭嚎着哀求,萧衡只拿冷眼瞧她,清扬则一脸戏谑地朝她挥了挥红肿的双手。

“救命,命……救……救……救……我……”

门外清扬听见动静,赶忙进屋来,只见柳姁撕扯着自己的胸口,痛苦的扭动着身体。

“娘……”清扬刚触碰到柳姁,便被她滚烫的体温吓了一跳,“娘娘!娘娘!你醒醒!”她忍着手掌剧痛,轻拍着柳姁的脸,想将她从梦里唤醒,可是柳姁被深深魇住,怎么也醒不过来。

“……姁儿!姁儿!”清扬尝试叫她的名字,这时听见声音的女乔也带着一众宫女过来,独独不见菖萸。

“女乔,你去端盆凉水来!菖萸,去请太医!”女乔领命离开,清扬的下半句命令却没人听从。

宫女舍人左右寻找,不见菖萸影子,清扬忙着安抚柳姁,也没注意菖萸不在,这时人群中冲出去一人,往太医院跑去。

女乔端来凉水,清扬先是用手帕蘸了轻拍柳姁的脸,却不见效果,柳姁还在喊烫。心生一计!她含了大大一口水,朝着柳姁脸喷去,柳姁猛的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随即又昏死过去。

柳姁终于静了下来,脖子上全是自己抓出的细长伤口。清扬一边流泪一边小心擦拭。

这时,小宫女带着太医上前,清扬这才发现菖萸不在。她遣退众人之时,门外传来鳞的声音,皇上来了。

刘濬三步并做一步,匆匆上前,看到柳姁憔悴狼狈样子,勃然大怒,问责清扬,清扬只哭着说柳姁是被梦魇住,却招来刘濬一脚,踹翻在地。

一通忙乱后,房里只留了太医,刘濬和柳姁三人。

院里,清扬小声问着女乔:“菖萸呢?”

“在,在,在……”女乔支支吾吾。

“快说!”

“在房里!”

“她怎么了?”

“没,没怎么……”

清扬听了这话,顿时火冒三丈,她转身对着一众宫女:“刚刚是谁去请的太医?”

“是奴婢。”一个身形瘦小的小小宫女颤颤巍巍站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清扬见她害怕,将语气放柔和许多。

“娘娘赐名,叫苜蕖。”

“你们几人将菖萸扣在房里,不许惊动皇上和娘娘,剩下的一律随我去房外守着。”清扬终于意识到菖萸的小孩性子兹事体大,决心磨磨她的棱角。

柳姁烧退,已经是黎明之后的事。刘濬身心俱疲,躺在柳姁身边和衣而眠。

刘濬不走,清扬不敢轻举妄动。要说菖萸任性,不过是小孩样子,教一教,磨一磨就好,可要让刘濬知道,那可就是死罪。

时值中午,柳姁仍旧不醒。刘濬还有要事,吩咐好宫人,又让太医亲自守着,这才放心离开。

清扬来至菖萸房中,刚一开门,菖萸便哭哭啼啼不住认错。清扬本想骂她,见她诚心知错,也就罢了,只是好言好语说了几句,菖萸也说以后不敢,此事简简单单过了。

门外苜蕖经过,听得两人一切谈话,暗自生闷气,原来这菖萸平日骄横,她性子朗快,说话大大咧咧,仗着清扬宠她,得罪不少人。菖萸一贯说清扬的好,柳姁赏她、赐她、夸她,倒全成了托清扬的福,平日里柳姁待人和善,虽和苜蕖这种不近身的下人没有太多交集,可闻听他们有事,也是二话不说帮的。就说苜蕖,她本家里还有个弟弟,痴痴傻傻的连人都认不清,父母亡故后,弟弟成了苜蕖心病,一日苜蕖心忧弟弟近况,想出宫看看,谁知被宫卫拦住,她心急如焚,恰巧柳姁从宫门旁过,认出她是自己宫里人,二话不说助她出宫,让她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苜蕖匆匆离开。

夜间回来时,菖萸使坏,让她进不了别苑,苜蕖长得娇小,也没读过书,地位低微,斗不过菖萸,只能蹲在一旁哭,天寒地冻的,苜蕖也没穿多少棉衣。

幸而柳姁还记得这件事,问过清扬,才知没回来,着清扬出来寻,这才安稳回屋,苜蕖承蒙娘娘挂牵,本就已经感激涕零,谁知柳姁又命人送来一碗姜汤,这下更是感恩戴德,自此也和菖萸结下梁子。

这件事,苜蕖本以为菖萸会受重罚,谁知竟这样草草了事,一方面是自己不甘心,另一方面也为昭仪娘娘不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清扬既然如此包庇,她不得不自寻出路,来好好想想该怎样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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