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是偶尔吹进一粒沙子,仅此而已。
“爹,你哭了吗?”
“没有。”
“可是,我想家了。”从未离开过家门的张齐贤难以控制自然而发的情绪,附在父亲的肩膀上啜涕着。
“齐贤,不要哭,记住,家只在眼前,不在身后。”父亲的言语坚定而有力。
“还有母亲在,齐贤就什么都不怕了,是不是?”孙氏安慰着。
哥哥昭度也在一旁安慰着弟弟,弟弟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一家四口走过曾经热闹而如今荒无人烟的乡村土路,寻着逐渐清晰的晨钟声。
人迹随之多了起来。
寺庙门口的空地上,挤满了无家可归、饥肠辘辘的老人、妇孺和小孩。这些人蜷缩在临时搭起的棚子中,一个个面带病容,落魄至极。僧主大开寺门,拿出余粮,救济着前去投靠的人们。由于饥民太多,饮食只能一日供应两餐,上午是清淡的山家白粥,下午好一些,是清蒸的炊饼再加一碗漂了几片菜叶的清汤寡水。
“张施主,既来之,则安之。”僧主迎上前,施了一礼。“施主来得好,寺中缺少大夫,还希望你能尽力帮忙。”僧主也不管张金仁的意愿,直接拽了胳膊,安顿到寺中。
经过一番寒暄,张金仁这才了解到寺中的老僧医卧床不起,想是快要坐化了。
“我是无路可走,前来投靠,一切但凭僧主您吩咐了。”张金仁颇有些意外,又无心推辞,急忙答应。再者说,这替人看看病也就是举手之劳,至于有药无药,全在于寺庙的存货多少。
僧主欣喜,说:“如此甚好,贫僧为你在厨房旁边安排一处居所,方便熬药。”
于是,张家四口寄身于寺庙中,一直住了近两个月。日子虽然困顿,却总是有个着落。
而在寺庙之外,一些富家宅院也开始收留流民,主人家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提供食物,让这些流民全心护着宅院,提防着落草的和不要命的。一些地方的官府也在瞒着上头开仓赈灾。可即便如此,这饿死人的事情,还是一天天地多了起来。一般的村庄,十死八九,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近期,天空中飘起了多月未见的雨水,一直下个不停,似乎要把之前数月省下的雨还给人间。眼见着饥民越来越多,寺中逐渐捉襟见肘,自顾不暇。庙小人多,负担不起了。僧人们碍于出家人的慈悲心,不好意思直言,只是故意减少接济。
僧人们对待张家人的态度从欢迎换成冷淡,进而有些疏离。张齐贤幼小的心灵,第一次体验到寄人篱下的无言的酸楚。张金仁给人瞧病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后来,由于昭度、齐贤两兄弟嘴馋摸了厨房一点食物,结果被寺庙的做饭大师傅打了嘴巴。
“要不是你爹会给人看病,你们早死野外了,还能活到现在!”大师傅继续恶狠狠地训斥:“你们这两个小毛贼,这么小就学会偷东西,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我们只是捡了掉在地上的,怎么算偷了!要是我不捡,就被你这大脚踩到泥里去了。”张齐贤嘟着嘴,据理反驳。
大师傅不顾小孩子的可怜样,吼着:“你们这一家子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还有理了!”
就这一句话,说的两个孩子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对方不依不饶,最后碍于僧主出面,这才安抚住情绪。
经此一事,僧主只好写了一封信以及一串佛珠交给张金仁,神情惋惜地说:“事已至此,贫僧只能给你写封信,打发你去左山寺了。”
“多谢僧主这些时日的照顾,我,唯有感激涕零。”
一家四口又一次收拾行装,踏上颠簸、泥泞的路途,向定陶的左山寺而去。时值九月,天空飘起了冰凉的秋雨,落在脸上和身上,冰冷地刺痛着枯瘦的身体。
行不多时,张齐贤突然好奇地问:“左山寺是什么样子?那里有吃的吗?那里的大和尚凶不凶?”
“不凶。”
“真的不凶吗?”
“那可是天下名寺,里面的僧人都是修行很高的人。”
张金仁详细解释着这寺庙的情况,“这左山寺可大着呢,寺中供着释迦牟尼、阿难、迦叶、观音和罗汉,还藏着燃灯佛的舍利。据说这寺东汉的时候就有了,是纪念左丘明而建的。”
张齐贤听了后半懂不懂,随口就问:“燃灯佛是干嘛的,他是做灯……”
母亲孙氏赶紧打嘴,莫要儿子口无遮拦,告诫他佛祖是要顶礼膜拜的。“见到佛像就拜,别说话,别那么多问题。”张齐贤点点头。
张昭度在一旁岔开话题,问道:“就是那个写《左传》的左丘明?”
“正是。”
“我有学过这《左传》的。”
张齐贤掰开母亲的手,抢着说:“我也要学。”
“等安顿下来,哥哥教你。”
“好。”兄弟二人就此拉勾约定好。
这左山寺原名兴华禅院,始建于东汉,经历隋、唐,因寺中宝乘塔里安奉着隋文帝赠送的六颗燃灯佛舍利,故而声名显赫,成为全国六大名寺之一。
张家四口人从清晨出发,一路向北,一直行至第二天的傍晚时分,才见一座大寺赫然出现在眼前。山门高耸,朱漆的大门,赤红的高墙,大门之后隐约于山林间的各种大殿,无不显露出这是一处异常显赫的佛门重地。
只是,这里很是安静,晨钟暮鼓声消停了,就是寺中烧香诵经的声音也没有。寺门前空荡荡无一人。
张金仁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走上前去敲门。许久,无人应答。
无奈,张家四口只好扭头准备向回走。这寺门却突然开出一道缝,从缝中钻出七八个光头的僧人,每人手持一根长棍,将四人围在中间。“你们是何人?”
“别打,别打!我们是来投靠的,我这有信物。”张金仁连忙从怀中取出信件和佛珠。
僧人们见了佛珠,这才收了敌意的眼神,但还是围拢上来,将这一家四口架着进了寺门。
“你们骗人,这些人好凶。”张齐贤扯着嗓子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