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水花在湖面上漾开,慕连城赶忙跳入湖中,将霍南烟小心地抱在怀里。
他知道,她跳下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叫我的名字。
霍南烟睁开眼,看着一脸狼狈的慕连城,用力提起嘴角。
她说:“连城哥哥,你记得,南烟要你开口说话,你就要开口说话,不然,我一定会想尽任何办法让你答应。是任何办法。”
从那一天开始,慕连城开始开口说话。虽然还是很少,可能要霍南烟说上半个时辰,他才会象征意义地开口应上一两声。不过这也让霍南烟十分满足,因为她明白,只有在她面前,慕连城才是真正的慕连城。
这一年,二十岁的霍云朝外出云游归来,为南烟带回了一件礼物——一只雪白的狐狸。南烟很是喜欢,几乎每天都要带在身边。她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谁会比哥哥更疼自己,从小到大,哥哥始终是那般地宠溺着自己,不论她想要什么,哥哥都会有办法拿到。他就是那么神奇的存在。
慕连城第一次见到霍云朝的时候,并没有其他人那么惊讶。这个男人的确称得起东陵第一美男子的称号。可是,这是理所应当的,他的目光落在身旁的南烟身上,这个世上,能够与她成为兄妹的人,理当是美丽的。而他望向霍南烟的那个刹那蕴含的温柔,却被霍云朝尽数收入眼底。很多年以后,霍云朝想起当日的画面,还是会觉得,自己没有错。将他最宝贝的南烟交给这个男子,该是最正确的决定,因为在他的世界里,南烟能够立在最顶端,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可是,是不是该说,天注定不遂人愿。
自小霍战就反复地告诫南烟,在霍氏儿女的心里,若这世间有什么该是最重要的,那么只能是自己的姓氏。
那个冬天下了很大的雪,霍南烟在后院的角落里发现了已经死去的白狐狸。然后便愣愣地蹲在白狐狸的尸体旁,紧紧抱住双膝。慕连城发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尸体,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将眼前的雪地浸湿了一大片。
霍南烟看着小狐狸的尸体,心里越发的悲凉起来。有很多事情她不懂,也不想懂,大人的世界是那么的复杂。她只是想要安守自己的一方净土,可是就连这样,爹爹都不同意。
她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她已经太熟悉,所以在他走过来的时候,她便轻声开口,带着不断的哽咽,她说:“连城哥哥,小狐狸只是咬伤了礼部侍郎家的小姐,就一定要死么?”
慕连城心疼地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将自己身上的风氅解下来披在她的身上。然后听她继续喋喋不休地开口:“爹爹说,是我的错,我理当在当时便挥剑斩杀小狐狸,这才是霍氏儿女该有的担当。”她转过头眼睛通红地望他,“可是连城哥哥,小狐狸就不是生命么?”
慕连城很想开口安慰她,可是却终究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是她必须要经历的,她只能自己去面对。
多年以后,霍南烟站在他面前轻轻转过身,望他,便是满眼的苍凉,她说:“姐姐嫁入皇宫的那一天曾跟我说,宁生帝王家,不作霍氏女。事到如今,我终于懂得。”
宁生帝王家,不作霍氏女。
仿佛这个“霍”字,是一个莫大的诅咒。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却依旧要笑着死去。
那是霍南烟第一次经历死亡,为了霍氏的名声,而必然要付出的死亡。只是,这仅仅是个开始。慕连城知道,即便不是这只小狐狸,霍战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让南烟明白,为了霍氏,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
霍南烟十岁那一年,已经是盛京贵族中最富盛名的女孩子了。出口成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也出落的越发出尘,显而易见的美人胚子。从那一年开始,便有很多达官贵人踏破门槛地前来提亲,说什么越早定下越好。霍南烟最庆幸的一点是,爹爹依旧很宠她,这些削尖了脑袋想娶她进门的人,都被爹爹一一挡了回去。盛京有传闻,霍大将军疼爱小女儿,已经到了无人能及的地步。那时候的霍南烟也曾为了这个真真儿地暗自欣喜过。她想,不管爹爹对自己的要求有多高,他终究是最疼自己的!
那一年的春天,霍府忽然来了很多金发碧眼的人,尽管他们不断地遮掩着自己尤为特殊的外貌,却还是被霍南烟看了个一清二楚。那一日早课过后,霍南烟风风火火地跑向霍战的书房,却在进门的那一刻,被霍战狠狠地呵斥在原地。后来她才明白,所有她今天看见的,都将是以后令自己痛苦万分的回忆。
小南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黑洞洞的管子组合在一起,看起来那么重,也不美观。可是父亲却很是宝贝。她坐在偌大的房间里,一边摆弄着手上的琉璃杯,一边撅着嘴想。慕连城接到传话,匆匆忙忙赶来的时候,看见悠闲的南烟,也不恼,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性子。
南烟向连城描述了一下自己见过的东西,才得知,那东西是西洋来的,叫火枪。很厉害很厉害,威力堪比千军万马。那个时候的小南烟,根本不懂这个东西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只是第二天,盛京的要闻里便多了一条惊动人心的消息。霍府,霍南烟所在的凌烟阁生了一场大火,所有凌烟阁里的奴婢奴才都未能幸免于难,除了当日不在府内的霍南烟。
接过奴婢手里的参汤,慕连城转过头望向那扇紧紧关着的门,已经三天了。自从那一天过后,霍南烟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出门了。或许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日她眼中浓重的惊恐,当他找到她,便看见小小的她赤着脚立在空旷的屋子中央,周围是横竖满地的尸体,鲜血汇成细而缓的河流,自眼前汩汩流过。她呆呆地盯着屋里的一切,半晌没有叫出一声。然后在他的视线里,缓缓地蹲下来,用力捂住嘴巴。精致的小脸上,泪水不断地滑落,仿佛没有克制,也无法克制。
这本是他和她应共负的责任。若不是他告诉她那是火枪,也就不会有后来……
慕连城缓缓叹了一口气,轻轻推开了暖阁的门。
此刻的霍南烟,安静地坐在床畔,目光呆呆地望向窗外的天空,手中抱着的,是一个已经空了的鸟笼。听见慕连城进门,也没有丝毫的反应,依旧是愣愣地望着。慕连城在她身边坐下来,将手中的参汤放在手边的桌子上,轻声开口:“南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