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蒿二十三年,家国平安。萧氏皇族以武开国,兄弟六人,兄友弟恭。龙生九子,个个不同。五子文武双全,执掌东宫。三子体弱,貌美如妇人,素喜金石香玉,通音律,能文。娇奢淫逸,非三床软被不睡,帝不喜。是日昏,萧王兴之所至探病三子。闻梦儿香气息,又见侍者慌逃,五子赤身持枪欲杀女侍。帝观其面有惶色,正是淫药未尽之象。命随侍压五子,自入内。见三子在床,淫逸之处,不堪回首。三子自知罪犯乱伦,莫敢辩。萧王怒极,提枪杀子。-《艾蒿记萧太祖本纪》
此为弃三保五。有随侍称,王曾说阻五继位者死。终不得证。-《无名氏记》
“狗血!”九幽之府的萧三郎三省吾身死因过后仰天长啸。“其一,梦儿香此等淫逸之物怎样穿过廊腰缦回浑水摸鱼不偏不倚混进三皇子府内。其二,亲爹啊!”这吐槽一个比一个简短,一个比一个一针见血。
高台后的新人阎王肉乎乎的小腿差点站不稳垫高的小板凳。想她一只前世生在帝皇家,吃肉张嘴累极伸腿有人争着锤的瑞兽白狐,平生做过最大的事不过保家宅护平安。阴差阳错下了黄泉,迷迷糊糊听了一段哭,糊里糊涂翻开生死簿,竟被当作天定鬼命,幽冥之主。前任赶着投胎,手一抬,扔下两个玄黄物事,头也不回过了奈何桥。徒留下一无所知的她站在奈何桥上,陪一眼望不到头的忘川滚滚流。不久前又多了个咆哮的三哥哥。鬼生如此多艰。
装模作样清咳两声,肉包子是时候树立阎王威严了,“人间事自有人间了。你身为鬼魅,没得越俎代庖。现下有两条出路:投胎和转世。选一个欢喜的就好。”
“有区别吗?”
“基本没有。我说着好听的。”随手又翻开了那本无字天书,细细查看。自言自语道,“萧三郎,人寿二十有五。无伤同类,非大奸非大恶”。自己感叹了一句,“天妒红颜啊!”
红颜嘴角抽了抽,臭不要脸的在下乃英才还没有说出头就被截了。“三哥哥,投胎帮你找个好人家。”没头没脑的这一句,前后一百八十度冷漠转亲热,非精分不可为。精分小白狐抱着天书就从晃晃悠悠的小板凳跳下来。煞有其事地指着一片空白,邀功似的,“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就是无妻无子,老来寂寞。”
“不。我要等他一起投胎。”
“他还有锦绣前程六十载。你下去转一圈回来还有时间。”拿这死脑筋的三哥哥没辙,白狐脸有愠色。
“我等。”
当真是一条道走到黑,油盐不进。阎王明明白白警告小鬼,“荒唐!就算你是我三哥哥也不可以坏了规矩。”背着手,一甩头,还真像那么回事。
“你以为他抱了你就真的爱你吗?你以为二十年执着很了不起啊!你以为是谁点了梦儿香你以为哪个父亲可以狠心到二话不说当场杀子”三哥哥,对不起。不是有心伤你,只是那人已经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我再也不愿让你一个人执迷不悔,等一个回不来的人。
“不!不是他!”说得言辞凿凿,手却不自主颤抖着。
阎王爷没有错过这点,更加信誓旦旦,“就是他!你自己想想你那点心思瞒得过谁?他明知道,他设了一个局,你还乐呵呵跳了下去!你说你是不是傻?”谎话说得自己都差点信了。“过去的都让他过去吧!下去再走一遭,万花丛中过,何必痴恋一枝花”
“你不懂。”
“牛头马面!把人抓紧了!今日这汤你是不喝也得喝!孟婆何在”
门板后面扒开一条缝偷听的艄公很是欣慰,“总算有点阎王爷的架子。就是有点痞。”
孟婆摇摇头,“这个叫萧三郎的人不好对付。痴男怨女。”
孟婆这个鬼哪样都好就是乌鸦嘴。那萧三郎见求情无望,心灰意冷之下踱步四方,叹道,“弱水之积,痴情之人。”
白狐听他说得这般伤感,本意转身安慰他一番。忽闻水中投物声,神识尚未清明,直到那句决然的“就算往后三千年冤魂不散我也要等他”才反应过来。他那执意等待的三哥哥竟然被她逼得投弱水了!
冥府有三河,名忘川,三途,弱水。忘川三途二流同起一源,却大有不同。忘川,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为孟婆煮汤所用。三途,人牲鬼,艄公摆渡众鬼必经之路。唯独这弱水不知何起,不知何终,不知何用。落红碎石无一不沉,无鬼敢近。曾有痴心人苦等不来,投弱水自尽。弱水如墨,不见花不见石,不见底。偏生与那星河一带同宗本源,内里蓄了九天揽了明月。美得让人心碎,也诱惑了不少孤魂野鬼投身其中做了那养星的花泥。
这萧三郎下去怕是捞不着星点散魂碎魄了。孟婆又叹息一声,“痴男怨女。”响遍幽冥,众鬼嘶鸣。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见多识广如孟婆也不禁潸然泪下,“世间事万般,最是情伤人。”比起那日那一杆长枪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人问,“孟婆,若是不愿忘情,如何是好”
“此事由我,不由你。”
碗落地,汤汤水水撒一路,风风火火闯九幽。是个练家子,霸王枪一杆单挑十大阎罗,杀出一条血路。
孟婆冷眼旁观。从来没有人敌得过无悲无喜的那位,这个会是例外吗?
道长难道没有纵然身死也放不下的人吗?
道长败了。
“过河上船,不过回转。”
霸王枪倒下了。
艄公一撑撸,满船小鬼迈向新途。他们在讨论这个人这杆枪,深情,执迷不悔。竹竿插入拉起,推开三途死水,摆渡扁舟百鬼。竹竿就是竹竿,丝毫没有方才一击退敌的雄姿。它的主人也只是个踏踏实实的摆渡人。霸王枪往何处去归于何处这些自有人管,他一向不会多管闲事。
打出血路的霸王枪终不敌,重伤昏迷。那日之后,道长的脸上却连敷衍的笑容都没有了。等鬼押到的时候,盖棺定论送入地狱的时候,审到一半,书生唱了两句蒹葭。道长握着金丝楠木惊堂木的手停在半空,睁着两眼发呆。眼里盛了两汪星光灿烂的弱水,偏偏给人了无颜色的错觉,似那反复挣扎于无间地狱的绝望恶鬼。幽冥在暗无天日的低气压中艰难度日。每次送文簿汇报业务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直到那日,春光乍泄般迷人的小灵儿与众鬼打闹着吹散了阴霾,解放了幽冥。道长禅位,小灵儿上台。不会算账可以慢慢教,不懂规矩可以慢慢学,再不济还有前面九位。为免得投胎遇上故人成同辈犯同样的错伤同样的人,冥府带人游旧地一游三两年,排队领通牒又是两三日。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拖。加之新阎王勤奋,也就用了原计划的一半,月圆了一遭。熟悉完业务的第一天,阎王就把那杆霸王枪唤醒了,送去投胎。
她在意这个痴情人,偷偷在旁瞄了一眼。闲散王爷,养鸟逗狗,大富大贵吃白饭的好命格。霸王枪哭着过奈何桥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想来艄公那个忘情锤打得很是实在。醒后竟然记忆全失。再狠的人,再深的情,再痴的心,忘情一锤,全化飞灰。
扑通,押河底。扑通,似生还死。扑通,情深奈何河浅。扑通,救阎王!艄公公鸡嗓子一尖,迷醉霸王枪的孟婆一下子回魂回到弱水边。他们那任性妄为的新阎王竟自个儿跳下弱水救人去了!黑白无常勾魂索两条拉成一股,一前一后踏上扁舟。摆渡的艄公第一次载着鬼道众鬼荡开了漫河星光。孟婆一碗忘川水下去,只看得见巴掌大的地方。箭无虚发的无常一甩手,勾魂索出不见回头。艄公当机立断甩了一头绳索上岸。百万鬼众一搭二,二拉三,拔河赛,救阎王,力竭如山倒。
“咳咳。”弱水吐出,黑如玄墨,下地化烟,缥缈向上,不知所踪。百万鬼众喜出望外,心头石一落地,纷纷奔走相告。
“什么?你这副鬼样子还要救他”
“我若不坑他,他怎会跳下去罢了罢了!老子天生不是撒谎的料子,说了这一次差点没了个哥哥。我自己做的孽,我自己担。”
孟婆十分不理解新任阎王爷这情深义重的毛病。奈何人微言轻。人家根本不听她在后面喊人鬼殊途。
小白狐来路上掐指一算,大喊糟糕。木已成舟,命格已乱,如何是好?
烦闷地推开层层叠叠的纱帐,阎王爷来到。
投水自杀不成,被护得毫发无损还要躺在三床被褥上养伤,萧三郎怎么躺怎么不舒服。他不是娇纵蛮横的病弱皇族。他是心中着急,总思量着怎么走出地府还不伤害这个萧家宝贝幺妹儿。死就死了,还捞了个阎王爷做亲戚。何其不幸!可怜他一肚子鬼主意生生胎死腹中。坑爹坑娘不许坑妹妹!萧家家规。违者,乳母,啊不,大哥一记眼刀杀死你。
小白狐,幺妹儿,阎王爷,一股脑儿趴在床榻上,小脑袋架在他膝盖上,两双如长明灯永不绝的炯炯大眼正盯着他,一如当年。
萧三郎也和当年常做的那样,伸手揉乱了小白狐一头乌黑长发。
她再没有像当年那般恶作剧拼命摇头晃脑,替她梳发髻的大哥问起就嘟着嘴说是让三哥哥给弄乱了。
“三哥哥,对不起。我方才在枉死城说的都是骗人的。我那么笨,哪里知道是谁害的你?”
萧三郎手不停歇,“嗯。知道了。”
她突然直起身子,一本正经道,“他,投胎去了。”从小如此,不想说的话不说,非要说就只说一半,前言不搭后语,让人费解。
“打出去的。”把人拉过来,按在膝盖上,顺着头发的修长手指丝毫不见乱。好像他早就知道结果。
“知他莫若你。”小白狐尾巴翘起,左右摇摆。
“他怎么也死了说好的锦绣前程六十年呢?”他好歹养了这个小丫头七八年,于毛怎么顺才舒服这一道,自问算得上半个大哥。
“自刎。”
手指停下来,萧三郎眼里盈盈笑意,“笨蛋!白死了我!”
“你,可以不要笑着说吗?我搞不懂。”
“没事,我高兴。”
不懂的事就不深究。小白狐问,“你怎么打算滞留六十载等他亦或到他身边”小白狐还没有醒觉自己一时口快,泄露了天机。
“当然……”,想了想觉得她这般为难,成人怕是不可能了。“以何身份”
“忠犬护主十二载。”
萧三郎不舍得继续难为她,“只要可以留在他身边,怎样都好。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听闻阎王爷同意某人不喝孟婆汤就去投胎,正在煮汤的孟婆拿着大海碗就过来劝诫,“阎王爷,不能啊!”
小白狐无意识地摸摸自己那被三哥哥理顺了的小脑袋,挠了挠头,“行了!我哥哥我信得过。他还能拆天不成?”
“你这是假公济私!是要遭天谴的你知不知道?你有几条命?不想要了?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天上的家伙天天想着法子折腾,你还敢顶风作案。上次,你抢了卞城王的生意。还好人家好脾气不与你计较。上上次,人家幽冥一年,地上一日。寓意受苦受难,度日如年。这规矩都多少年了。你一句苦把它撤了。撤了就算了,还改成幽冥一日,地上一年!老规矩有老规矩的道理。你不要小瞧我们这些老东西……”
“行了!我是阎王我说了算!”一甩手,走开去。孟婆这舌头没地儿放的家伙,吵得人脑仁儿疼。
孟婆放下大海碗,叉起腰,正准备大吵一架。回头不见了人,心道狐狸崽子跑得贼快。谁知一迈步被绊倒了。
“哎呀!我的阎王爷!祖宗哎!你这晕过去也不打声招呼的!来人呐!抬阎王爷回房!”
萧三郎投胎之后,病榻上躺的还是萧家人。小白狐依萧三郎之计,建了个邺城。外表与人间无异,住鬼,供有缘人牵手投胎。还立下新规,不仗势欺鬼,不打诳语。
“阎王爷都躺一天了!这地府大门还开不开啊?”守门的牛头说。
“怎的来了这么一个阎王?小孩子心性,任意妄为。”马面很不喜欢这个毛头小孩。他觉得阎王就该端坐高台,威风凛凛。
他还在数落新阎王的种种不是,牛头对他挤眉弄眼。马面不明所以。紧接着一个巴掌糊过来,打得他眼冒金星。孟婆怒目睁眉,“反了你!守你的门!阎王爷是你们可以评头品足的吗?”
一双绣花鞋迈过门槛。“我就跟你说平日里要树威树威!两个看门狗还敢妄加评论!你起来了吗?起来喝药,加了糖。为这点糖我可好跑。阎王爷?小狐狸?白白胖胖?”平日说她多了二两肉都炸毛的阎王爷今日安安静静躺床上。原来是睡着了。孟婆想了想又慌了。这小崽子哪会儿睡觉不踢被子?这么安静莫不是……手指一探,没有鼻息。敢情这是晕了一天没有醒过来!
“艄公!死了死了!”
孟婆的叫唤穿过八小地狱传过来的时候,艄公正在撑橹。她素来大惊小怪,艄公也没有多理会。
“阎王爷死了”
艄公愣了愣。死人还能再死一次?不对,怕是又晕过去了。
孟婆领着艄公进房间的时候小白狐正在吃糖,桌上的药半口没喝。她做贼心虚,“我想先甜后苦来着。”
艄公把孟婆拉到一边,两人密谋。声音很小,又离得远。小白狐想施法偷听,奈何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孟婆摇摇头,艄公捶胸顿足,指着人鼻子来骂。孟婆点点头。这是谈妥了,待会儿该向自己说明来意了。
小白狐等着,等来一个让她气得摔碗的主意。“格老子的!什么真龙宝地!你让老子去投靠一个黄毛小儿还有没有作为阎王的尊严了我!”
孟婆挺起身,一叉腰,反唇相讥,“你跳下弱水就很有尊严?哈!阎。王。爷!”
艄公连忙躲一边免得伤及无辜。孟婆一叉腰,那就是要开战的意思,不骂你个狗血淋头死不休。
“那是我三哥哥。”这话弱气了。
果不其然,孟婆乘胜追击,骂娘绝活来了。“一朝为阎王,世世无情帐。你倒好!来了个三哥哥跑了个五哥哥。生死簿不会看,判官笔拿不动,小小的弱水就伤了个七零八落!你这阎王当得!”
本来盘算着怎么息事宁人的小白狐一听,这吵到原则问题上了,不能退。“那混账纸笔一扔就无影无踪!老子连阎王俩字怎么写还不知道就被赶鸭子上架我能怎样?阎王无情无爱他追什么媳妇儿六亲不认,没心没肺算什么阎王那是人渣!膈应死老子也不干那劳什子玩意儿!”
“你要当个有情有义的阎王你倒是去啊!你有力气和我吵还不如养养伤学学帐!就你这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莫说恶鬼,我一个老太婆你都治不住!艄公,搭把手!今儿个就是犯上也要把你伤治好。”
说不过就动手,孟婆这是下招。艄公咋舌,怎么还是拉到我身上了?
“万一有厉鬼闯幽冥……”这是软话,有戏。
“哪来那么多姓孙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都是吃素的不成年纪不大,操的心倒不小。”
操心不小的小白狐道,“你们,小心点。我不在别吵架。还有那个弱水,别没事儿惹人家……”艄公再咋舌,这狐狸家族还有长舌的毛病?
“得得得!比我老婆子还啰嗦!去你的皇宫大内吃你的鲍鱼人参!当个皇后生个娃子也不错。”
计划一得逞就得意,孟婆这样要不得啊。小白狐笑道,“你见过哪个皇帝娶一只狐狸的”
“纣王不是娶了个妲己”
“狐狸精”
“你才狐狸精!你全家都是狐狸精!”原形同属妲己的老太婆下意识开骂。
小白狐艰难地嗯,应了一声。
孟婆和艄公反应过来,齐声大笑。不打诳语!自己定的规矩把自己噎死了!
临到河边,孟婆又执手以告。“你这般入世,与那三哥哥莫再有关联的好。”
“难说。有我一日,定护他俩周全。”长明灯闪着坚定。
“何必。一命已还。”
“不是一命,是两命外加五哥哥一箭之情。”
孟婆心中波涛汹涌,顾及她的面子只说了一句,“你咋这么弱呢。”
脸皮薄的小白狐咳出一口血,“你咋这么直接呢?好伤人心。”
十八里相送终须一别。送走阎王爷,孟婆感慨道,“我们这个阎王真是,弱。还非得装强大护着小犊子。”
艄公摆手,“全故人之情,完金兰之义。我们这个阎王是个有大作为的。好好跟着,好处少不了。”
“金兰?故人?艄公!你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