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钰好像听到什么好玩的事。放下书卷好奇追问道,“只等三年?”
“对。所以我不会去找,他最好自己快点想清楚,看明白,来找我。”
崔钰桃花眼弯下来,不甚在意。随口道,“愿那人早日归来,投入五爷怀抱。”
说完,转眼又去翻书卷。
还有三年瑶琴可听,足矣足矣。想当初爱得那般炽热,如今淡然自得。大抵这便是五岳归来不看山的境界了。只有三年要瞒。我不会去找你。你也不来寻我。如此便好。
待你早日洗去一身肉体凡胎,摆脱生老病死与天同寿,享无边仙乐。你我握手道别。你走你的仙界水路,我过我的阴间鬼道。一碗忘情,一池无情,忘却前尘影事,自此萧郎陌路。如此甚好。甚好。甚好。
书卷又翻过一页。湿透的痕迹从上一页点点渗透开来。不能。崔钰猛然回神,眼前书卷并无泪痕。崔钰无声又翻过一页。
有来有往,一来二去之间,二人算是自然相熟起来。哪知道这五爷原形毕露,嬉笑怒骂,言行不羁。
用萧采荇其名时尚且不知他这般少年顽劣。想来当初假意沉迷玩乐,不务正业,也不过化这一分为十分而已。
最可恶的是,有一次他竟郑重其事送来一套书卷为迟来的见面礼。崔钰打开一看,当即扔了书卷召来百鬼把人赶了出去。他在门外哈哈大笑,崔钰在黑幕中面红耳赤。那书卷正是厚厚的《西宫蜜剑》。这厮拿这事笑话了他整整三天。琴也弹不下去了。书也看不进去了。他这才忍着笑意连声道歉。
两人于人世鬼道的见解略有不同,难能可贵的是与之争辩,五爷总是对他赞赏不已,待他再深入说进去,他自己都察觉出一点自相矛盾。两人相视一笑,崔钰只得自罚三杯茶水。更多时候,闲暇日子里五爷也不言语,专心抚琴。崔钰想开了,也淡然处之。书卷看进去,转眼已是黄昏。
如是数月,倒是成了莫逆之交。
近日崔明有些忙碌。难得来一次,却是一袖子打落了清晨槐树上的寒霜,气愤填膺地指着人鼻子骂。“你既修鬼道岂可与天上那些家伙有来往?”
崔钰疑惑不解,“嗯?”
崔明确认道,“方才坐在这里的可不是东海龙王长子囚牛?”
崔钰点头,“嗯。”他是半点没有明白这鬼道如何就与仙道相悖,势不两立了。
崔明见人一脸茫然。心中愈加气愤。骂道,“糊涂!交友不慎!我们和天上,那是天地不容水火不通!”
崔钰打破沙盘问到底。“这天和地怎么就苦海愁深了?”莫名其妙。
崔明深吸一口气,定了定愤怒的心神。“我且问你,何为鬼道?”
崔钰依书直述,“勾魂摄魄,投胎转世。”
崔明点点头,给他讲了一个天地初分时的久远故事。
“正是。三界六道无魂不勾,无魄不摄。时辰到了,天后娘娘也得跪在我阴曹地府前。是以,修仙者污蔑我等为奇淫巧计,不值一提。偏生鬼道难为,人丁稀少,难以自证其名。二者关系可谓如履薄冰岌岌可危。”
崔明用手阻止他争辩,继续道,“就有一次,年岁不详,只知是在大禾建朝之前。东海龙王六子赑屃自刎宫中。离了龙宫,入了我阴曹。转生殿前受审之际,被那老龙王嗅得一丝龙气,打上门来。前任阎王提拂尘应战。大胜。自此,天地彻底翻脸。尤其是水族。二者老死不相往来,简直是谜一样的默契。上天述职报告也少不得吹胡子瞪眼,拳脚相向。”
崔钰明白了。一个是爱子心切老龙王,一个是地府规矩死脑筋。
“难道仙家没有一人算得出赑屃下落?”
既然能凭龙气嗅出在阴曹,转世之后找到人羽化登仙更是顺手拈来的事。多少仙家无聊兴起不是这般召两三世积德的善童男女上天作伴戏耍?
崔明解释道,“若他还是龙子那还好办。偏生他是自剔仙骨,自甘堕落入的凡尘。这世间茫茫人海,如何寻得?”
崔钰总算明白了。心中对这自来熟的大哥更是疑窦重重化不开。他桃花眼一开,折扇一张,恭维道,“大哥于这鬼道当真是知之甚多。佩服佩服!”
崔明没有搭理他心里的小九九。直言拒绝道,“不可说者不可多说,是为不可说。崔某可还想好好活着。”
临走前又多番叮嘱不要再与那有何来往人来了直接打出去凭你的本事这不是什么问题。
崔钰嘴上念着知道了。
崔明无奈。
崔钰从那场无名山鬼战开始便知道地府不安定。如今想来怕是与此脱不了干系。情晓子会护着她。可天上不止她一个神仙。与水族不相容的问题迟早要解决。
崔钰做了两个决定,改变了日后整个地府。自他之后,没有哪个找死的敢找阴曹麻烦。也是自他开始,地府真正做到了三界六道无魂不勾,无魄不摄。
崔钰做了两件事,他把地府有奸细的消息告知了孟婆。意外的是从她诧异的反应,崔钰瞬间明白了奸细的身份。他与孟婆做了一个约定。
孟婆金莲花钿一揭,果断道,“若此事属实,我孟婆第一个诛天仙,正阴曹。”
“但愿没有那一天。”崔钰真心盼望道。关于崔明此人,孟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不说自有别人说。他苦苦思索着还有谁人可问。一番费神筛查,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人。
他当即凭记忆,一拂琴。这段琴是三弄,至少到目前为止一直都是如此。是以,他猜想应是这一段,可通阴间鬼神。
白烟自地底袅袅升起,婷婷玉立成少女的时候,他知道,这回又猜对了。他向来习惯把成事归于天命好运,这样他日龙游浅水也不置于郁郁寡欢。
看到那渐渐清晰,越加熟悉的眉目,崔钰震惊不小。“怎么是你?”
章八十八钓鬼
“小女名为陆子曼。师傅说你要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让我回你就好。”此女正是当日助他们迷惑帝听,逃离京畿的画皮鬼。
崔钰好奇问道,“你怎么成了琵琶鬼?”
陆子曼抱琵琶而款款前行,且歌且说。
那日雷声滚滚,大有毁天灭地之势。刚送还霸王枪没走两步路的萧灵随手算了一下二人命格,惊觉避雷印不在无名山,落在了三无庄边上的五里坡。
事出诡异,萧灵担心自家三哥哥,寻着符咒指引前往。
一向爱美的画皮鬼此刻正蜷缩在阴暗的床底下。枯槁白发,脸上人皮烧毁了半边,剩下半边散发着焦糊气息无力完全紧贴翻起一角垂露在外。
她正张开累累五指骨,伸长了去扒一半露在阳光下的那块避雷印。避雷印认主,不肯助她,怕是不小心伤了她才得逃离。其实萧灵完全想错了。当时是避雷印伤她,扯走人一块皮。画皮鬼这才要伸手拿回。
“避雷印属阳,你这个女鬼属阴。不合适。”
听得人声,女鬼抬起头来,喉咙里响起沙哑的喝气声,目光戚戚,似在求救。萧灵想,连嗓子都烧坏了,可见避雷印脱开的时候她揪得有多紧。神器的怒火怕才是这九天落雷的罪魁祸首。
萧灵自言自语道,“他和你换了什么?对了,她嗓子坏了,说不出话来。救人救到底。”
萧灵御笛,召来九头鸟吃了她的焦腐烂肉,得重生白肉。一下一下的啄食撕扯,这女鬼愣是一声不吭,把这生吞活剥的剐刑硬受了。
“我告诉了她。她把我收进了地府。师傅的琵琶声好听,我闲着没事干就去听,听多了弹两三点,师傅就变成我师傅了。”
往事讲完,琵琶刚好弹到了最后,止步于划弦。
她得意道,“妖道有天雷。鬼道就有我们这些小女子。”
崔钰这才明白过来。这琵琶鬼就是考核鬼道功课之人。心中不由得感叹道,“在下有幸,能通乐理。”
陆子曼从鼻子里哼出声来。显然是对他这番见解十分不屑。她道,“非也。师傅只是想弹,刚好你能听懂。她便懒得说了。好的乐声能行云遏止,与乐理无关。只有人,才愚笨到需要语言文字。”
需要语言与文字尚且不明白的崔钰,“……”
顿了顿他又问,“对了。你虽是画皮鬼,不曾伤天害理,一直用烂了都是自己的皮,怎么就遭五雷轰顶了?”他对这个有恩必报的画皮鬼很有好感。不自觉便想要了解更多。
似是被勾起伤心事。陆子曼低头拨了一下弦。叹息道,“陆家是好人。我那张皮就是他给我画的。他家遭火劫,本该一家三口全数殒命,我跑去救了小公子。可惜救不了他。太迟了。”
崔钰恍然大悟。“难怪你自称陆姓。”
自己入籍陆家的少女羞涩道,“陆家无后。我勉强算半个。”
崔钰慨叹道,“传言琵琶鬼通天地识人心,如此看来果不其然。”
“识人心理所应当,人皆如此。通天地,我暂时不行。不过你是痴鬼这一点我还是看得出的。”
确实是痴鬼,痴于一人,死性不改。崔钰不想谈那个人。他岔开话题故作好奇问,“我很好奇琵琶鬼可以达到怎么样的境界。”
“坐列玉帝麾下,位极天王。”
崔钰不解。“百鬼不是都坐列阎罗麾下吗?”
这会儿轮到陆子曼不明白了。自古以来都是天后执掌世间万物。看他这意思莫非是要阎王与天后并肩?“你什么意思?”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每每解放了一两个困于树湖石海死物之上的近鬼狐鬼科场鬼,以琴声为手抚慰了多少怨念深重的缢鬼水鬼,崔钰都觉得不枉此生。
看着他们安心归地府再入轮回经娘胎呱呱坠地,又是一场人生一番际遇风云。道不道谢尚在其次。崔钰认为地府同僚为鬼而生,为人世安定奔波劳累,比天上那些无事可做闲来钓鱼乱点鸳鸯的纨绔散仙不知道强多少。
他慷慨激昂道,“神仙就一定比鬼了不起吗?鬼神鬼神,鬼在神前。个个都争着赶着修仙成佛。我们地府阴曹也是人才辈出,鬼道招魂入魄也不输他幻化之功。”
琵琶声乱。陆子曼哈哈笑道,“公子真狂人也!自古但听修仙问道,未闻修鬼一说。”
崔钰认真道,“不妨一试。”
陆子曼看出此人并非玩笑话。皱眉问道,“公子属意试之?”
崔钰坚决道,“我与舍妹同在。”
想起救自己那日外面闷雷阵阵,她一个白眼翻上天,云开风霁。陆子曼觉得此话说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道理,细品却是那人会做之事。她相信那人属意要做,那便万事皆已定,没有任何东西拦得了她。“嗯。我的主子他日必成大器。”你也是。可惜天机不可泄露。
最近此人刚入自省,也卡死在了这上面。见人修成鬼使,许是见贤思齐。
崔钰有点着急地问道,“舍妹用玲珑白银枪。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勾魂索,孟婆忘情汤,艄公摆渡船,钟天师宝剑灭罗刹。还有哪些鬼道成者?”
又有点羞耻地补充道,“我是想问自己的前程方向。”
心知肚明的陆子曼一语中的毫不留情。“你想问崔明。想问笔簿如何成鬼道。”
崔钰,“……”
陆子曼笑看着这满腹小心机却七情六欲写在面上不自知的小傻瓜。直言不讳道,“不可说。你可以问其他。”
崔钰小心计被道明,没有什么再问了。连圆场都忘了。还是陆子曼说了句后会有期。他才起身送客。
崔钰反省自身。套近乎,问来历,表示关心,不经意间插入问题。步步为营哪里都没有错。他还故意慷慨陈词表白了自己对鬼道的骄傲。“怎么就被拆穿了呢?”
“什么被拆穿?”是小黑。
崔钰往天上看,果然已是更深露重,星移斗转,月出照兮。
“小黑,我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