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甘棠抱着账本,挡着寒露房门和他打招呼。
五爷礼貌性点了个头,又继续往步廊里走。
甘棠叫住他,“爷,人都走了。你搬回来呗!”
他左右踱步,迟疑了一下,继而站稳脚跟,语气坚决地说,“他一定会来。”
甘棠被他这莫名的自信逗笑了,“夫妻尚且同床异梦。你才认识人家一个月。还是爷想说自己有床笫之间知人心的本事?”
“他不是不辞而别的人。”五爷负手而去,步履轻快。演技好得自己都快要被自己骗到了。也许,哪怕是一刀两断,也会来与我说一声好聚好散。
萧三郎醒来见身处寻常民居,很是吃了一惊。欲起来细看,赫然眼冒金星,疼得他又倒下去了。
“子松!那位公子醒了!”瘫坐在床的妇人放下手中绣活儿,拉响床头铜铃。
他这才发现自己睡的不是床,是厅堂里临时摆的软榻。他环顾四周,想找出一点身在何方的讯息。
细碎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蓝子松跨过门槛,拱手道歉,“萧公子,昨晚多有得罪。”言辞间微微有喘息,让人不忍怪罪。
摸摸肿起的后颈,怕是两三天才能褪下去。多日未修炼,也不知道这人形能维持多久。初五三更,他照例在辅王府外墙等,等到天亮还不见有纸条下来。大抵是只教到修成人形的意思。没了指导,他只好反复修炼之前的纸条。总算没有露出马脚。
他支撑着坐起来,摆摆手,“一点小伤。不碍事。你和标梅把我绑架到自己家里是要做什么?”
没有人会相信凭蓝子松一个柔弱书生可以夜半三更带着一个七尺男儿,从三层高的船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京城市郊。
蓝子松疑虑道,“萧公子从何而知这是在下寒舍?”
“猜的。”萧三郎伸手指了指神主牌,“祖先姓蓝。”又指了指床上夫人的绣品,“这位想必是伯母了。标梅二字方正,在下拙见,绣成楷书比较好看。”
蓝子松赞赏道,“萧公子真是洞察入微。”
“不敢当。至少我还没猜出标梅是夫人义子还是你义父。”
蓝夫人打趣道,“是我儿夫君。”
“娘!一时年少无知被你笑到现在!我和标梅都是男的,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标梅多好的孩儿啊!会做饭,会照顾妹妹。体贴入微,脾气好;能讲故事,还很结实……”蓝夫人念白念得溜,一旁的萧三郎忍住不打拍子。
蓝子松打断她,语气里满是戏谑。“他当然好。娘你要喜欢便嫁过去呗!。让标梅做我哥哥。”
“龟儿子!哪有寻自家娘开心的?我都四十了。”
“标梅也三十了。”
萧三郎好整以暇看着这两母子,有点怀念大哥和幺妹。
大哥献宝似的把自己介绍给小丫头。“这是你三哥哥。”
“怎么又来一个哥哥?”尖锥脸嘟着嘴堆成了个肉包子,生气也很可爱。
大哥道,“除了我们,你还会有四个哥哥。”
“他们都和哥哥一样吗?”
“不一样。我们会用自己的方式疼爱你。”说着下手去捏她两颊婴儿肥。小娃娃鼓着气不让捏。萧三郎戳一戳,小娃娃噗噗噗吐气,玩得欢快。完了对着眼又鼓起一个,把脸颊贴过来,示意他戳。
“萧公子,请随我来。”
萧三郎站起来正正衣摆,整整回忆与现在。
蓝子松安顿好母亲。领着自己到了对面屋,开了门,倒茶递水做得顺手。他没有问为什么蓝家会有蒋家的钥匙。两家亲如一家,怕是托了夫人的病。不可说不可说。
忙完,蓝子松坐下,正色道,“萧公子,实不相瞒。在下这番动作只是为了请求你离开五爷,从此消失。”
“我拒绝。”
蓝子松又说,“五爷逢场作戏,不值得你真心以对。”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轮不到闲人多事。”
蓝子松剪水瞳一转,“不如我们看看五爷会不会来找你?”这是变着法子说。五爷绝对不会找他。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不来找我,我去找他。”
“萧公子在这里小住几日。子松有话要说。”这是赤裸裸的软禁。然而他此刻也没有地方好去。成了人,他就不再是黄犬。
入夜,蒋标梅来了。他只说了一句,“若是不欢喜,何苦坚持?”
他答,“为了苦尽甘来。”
蓝子松怕他逃走,让他与蒋标梅同住。他想说于他而言这才是最好的。果不其然,蒋标梅假装酣睡,房门没有关。月夜,他偷偷走回清雅舫。在路上他碰到蒙面女侠没有蒙面。
小娃娃叼着草赏着月,见人来,头也不回,先骂一句脏话,“操你妈逼!大白天欲色鬼!干不死你!”
欲色鬼性淫。喜居花街柳巷之地,喜食男儿精气、女子血气。他们那段颠倒日夜的荒唐日子实在是养欲色鬼的不二之所。
萧三郎俯首站着,任她骂。骂完又是不知悔改痴情郎。“干不死继续干。”
萧灵一支青竹横笛胡乱扔在他脸上,“拿着!我只教一次!什么邪魔鬼怪都能退。给我好好学!”
萧灵是真生气。但是她更清楚自家哥哥这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磕碎继续走的犟脾气怕是再来一世也改不好。那只好教他修道明智,但求有朝一日放下执念,入大化之境。
如此苦口婆心,对得住这妹妹兼干姨母的身份。她直言不讳道,“少干。对身子不好。”
听他心声的萧灵大吃一惊,“人妖殊途你不知道?”
萧三郎怔住。萧灵说妖近人则不自觉吸其精血,损人阳寿。萧灵说更有甚者精于此道,食人心为生,修为大进,为正道所不齿。萧灵说故而千百年间除魔卫道,世人称道,一向如此。他笑得苦涩,没有人告诉他,他怎么知道。
“你没有问谁来告诉你?别发呆了。等你练到我这份儿上,读你那五弟的心不成问题。”
名义上是助他修妖道,其实教的是驱鬼招鬼的玩意儿。萧灵手把手教他,再难的理再乱的麻,也要被她这又捻又咬给捋顺了。
不知怎的,萧三郎就是心不在焉,学得很慢。萧灵没搞懂他那点沟壑。也不知道此时这么煞费苦心,日后注定付诸东流。
“我改了一下曲谱。着了个无期的名。还是取自玉溪生诗作。”
依然是那人,依然是初见时的秋分房,依然是红罗帐垂地。
就连琴也依然分四季。春华夏花,秋收冬藏。悲怆的茫茫白雪之中,藏着来年的希望。
“我要走了。这些日子谢王爷厚爱。让我做了个美梦。”说着,无声遁去。如此甚好,了无牵挂。
五爷似有所感,站起身来扯开红罗帐。帐内空空如也。人,就这么不见了。仿佛人本就不在那里。五爷展开轻功,飞奔到暗道出口等着。
是日,听闻清雅舫失窃,每一个出去的客人都受到仔细盘查。来买醉求欢的浑儿见一人守着暗道口,做自己贫苦之时的傻事。笑着说,“不要等了。人要走又怎么会让你知道。”那人没有理睬他。“倒是个痴儿。”
三更,五爷被蒋标梅一肘子打晕。正要穿过长长的步廊,到尽头的大雪房。
蓝子松拦住他,“他不会回来了。送回大寒房。”
五爷醒来,看到一屋熟悉的物事,又听到对门的算盘珠滴答作响。这才醒觉,这里是大寒房。以后,他要搬回来住了。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他是真的什么都没有留给自己。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还有瑶琴。
秋分房丢失了一把瑶琴,没有人敢来报。报当家的监守自盗?报他们眼看着不敢上前阻拦?甘棠的帐又乱了。
那日一别,萧三郎再没有出现过。五爷着人去查。那有偷进三万禁军取一妃子画像之功的情报好手云胡不归马上归的于归回来禀报,查无此人。
萧三郎,同名同姓的一抓一大把。最有名的还是前朝一个放浪形骸、淫乱宫闱的皇子。难不成自己这多日以来抱的是那放荡的前朝三皇子不成?查无此人。
“爷,你怎么又来了?”
“来了吗?”
明知故问。“没有。”
五爷点点头,“知道了。”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甘棠在后面喊,“爷,来了我把人送你府上。成不?清雅舫还得做生意呢。”
那日一曲,一人,一别。他们这五爷逮着时间就来视察。这就算了。他是大老板,爱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可这悬空秋分房少了多少真金白银?甘棠想想都觉得心疼。
蓝子松叮嘱道,“甘棠,人要真来了直接打发出去。不要让五爷看到。”
甘棠双掌合十,“子松大哥,子松姥爷!我脑袋掉了你赔?”
回转身,立马从多手多脚的于归手上扯回自己的头发,附赠一个白眼。
回府的路上,五爷绕路去了王婆那里。
“这位爷,您可来了。这才是那位公子碰过的池藕木簪。我老太婆眼睛不好使。上次给弄错了。”
“要了。”
“多谢这位爷!爷真阔气!爷慢走!”送走一个冤大头。老娘这辈子都没有用过这么拙劣的谎话骗人。“谁让人在的时候不好好珍惜。丢了才来找。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是山间小调合了无名氏的词。悠扬婉转,走过百步的过来人笑话那些五十步来获取一丝幸灾乐祸的欢快。
王婆笑着对另一个日日来买绣有轻舟的发带那个冤大头说,“负舟小儿,你要走就快点跟着小白狐走。萧家要绝后了。哈哈哈哈!”
那人换了发带,把旧的收进贴身锦囊,嗔道,“臭老太婆!胡说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