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树的阴影打在萧采荇身上,眼见就要消散不见。平添多少辛酸。
萧灵看不见。她人也笨。她不知道人心易变。她一直以为恪守君子之道的三哥哥答应了的事是不会改变的。她一直都记得地府里那个承诺。她又确定了一次,“三哥哥,这一世完了你得跟我回地府。约定好了。”
这一次,萧采荇没有回应她。
说清楚就不用胡思乱想。知道了反而能心平气和。萧采荇看着这两世不变的傻幺妹儿。似是而非说了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小。萧灵凑过耳朵去听。越听越迷糊,灵台中旋转眩晕。萧灵的身体无力倒在石桌上。
萧灵离了肉体还是一团肉。大槐树很大,小短腿绕着它转了半柱香才回到原点。她脚步不停,又继续走下去。一圈,两圈,三圈……。她走了多少圈,没有人数得清楚。她自己也没有数。一切只因桌上还魂草。
“好哥哥,你就这么疼爱幺妹儿?”红烟坐在小丫头原来坐的地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人绕着树,神志不清地打转。
萧采荇很早开始就注意到这个近鬼了。知道小丫头瞎了之后更是小心看护。是以,他知道,小丫头身上百鬼以这红烟为首。他有很多事要问。他要把事情都解决了才安心。
“你跟着她多少年了。”萧采荇问。
红烟唤来冰锥子扎了一片槐叶,擦过那个转圈圈的小脸蛋,钉在漆黑树干上。“不记得了。我陪她两世,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看都看腻了。你说多久?”
萧采荇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我想知道前世我死后发生的所有事。”
红烟收回冰锥子,一下子掐碎。冰碴子扎了她一手血。“前世劝你莫要知道的好。”话里有警告的味道。
萧采荇看着她手上红烟消散又重合。思忖着怎么套人话。
红烟自顾自骂将起来。“死得真他妈是时候。享尽荣华富贵,一朝家破人亡,自己先去了见阎王。”
萧采荇一言不发。一脸不知悔改。
气急败坏的红烟骂起来就没个停。顺了口气继续骂道,“自诩君子,仁义礼智信,你哪个没有违背过君子不仁,枉顾人伦。君子不义,望尘莫及。君子不礼,淫荡不能移。君子不智,大梦不自知。君子不信,口是而非心。”
她骂得真是解气。若不是怕他心伤太重,惹来丫头发现,她完全不介意再骂一炷香。她对这个人口中的君子之道嗤之以鼻。黄犬之物,枉贪龙子精血。淫秽之人,谈何整洁。前人不忘,后人不专,算什么真情。言而无信,枉为人。
萧采荇给自己倒了杯冷掉的碧螺春,赞叹道,“骂得好。”
红烟仔仔细细端详着他。没有找到一丝谎言的味道。她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被骂了还这么高兴。”
萧采荇桃花眼闪了闪。红烟嗅到了一点不纯的味道。他狡黠道,“你可知道母后如何教我们对付那些责骂的人?”
红烟很好奇,“如何?”
“继续做。问心无愧,无谓对错。”
红烟哈哈大笑,“死性不改!执迷不误!好!好得很!”一伸手,冰锥子尽数冲小白狐而去。
萧采荇看着那点冷水当头淋,偏生手脚冻住不能动。这红烟真是恶趣味。他的幺妹儿冷得灵台清醒,四肢颤抖。
“下雨了吗?冷死冷死!三哥哥!”冲过来又要抱抱。红烟散去。
萧采荇动了动手脚,给人拂拭了身上的水。把人贴着胸前软和着。
“三哥哥,我怎么跑到树下去了?”不是好好说着话的吗?
萧采荇摸着人肩胛骨。心疼道,“幺儿,伤口还疼吗?”
小丫头摇头,“不疼了。早好了。不信你看!”
她脱离萧采荇的怀抱,在大槐树下手舞足蹈,生怕他不信。
萧采荇说,我信,你快回来。
小丫头在日光里,笑得傻兮兮的。
“有把握吗?”五爷担忧道。
萧采荇答,“五成。”
五爷知道,这是一场赌博。
五爷有点后悔把小丫头叫过来。因为这丫头只陪了人一天,往后一直昏迷不醒。
心急如焚的叔夷翻遍书卷,写下一个又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又逐一划掉。最后干脆闭门不出。每天都在里面调弦弹琴。琴音很乱,很杂。门口的长耳狗现在恨不得离它远远的。偏偏这琴声就像长了脚,追着人耳朵就要近。
无名山的天比往日更早黑下来。五爷明白这是七月流火的必然。看着这黑漆漆的天,心里却止不住的七上八下。太不正常了。他的叔夷在战斗。他帮不上忙。他甚至连他在与什么东西战斗都不知道。
从嘉禾城被召来的小黑严阵以待,日夜守着昏迷的主子。五爷悔恨自己于鬼道一窍不通。只得每日勤于练功,盼望着哪天能有点用。
这一天来得很迟。五爷觉得。他看着破门而出的叔夷尖瘦的脸,除了心痛就是心疼。
“怎么样?”小黑急切问道。
萧采荇道,“可以一试。”
两人祭起三牲,把小丫头放在大槐树的石桌上。点上十七盏油灯。五爷问为什么是十七盏。叔夷说这是阳寿命数。五爷以为是在说小丫头只能活到十七岁。叹了一句命苦。一缕红烟飘出扇了他一巴掌。萧采荇告诉他这是前世的命数。
整个天都是阴沉沉的。一丝日光都看不见。黑暗中十七盏油灯无风自动。他的叔夷脸色很白。抚着七弦琴。
五爷不懂鬼道。奇怪的是他看到了。看到了每一下琴声的来去。明明没有色相,偏生看得见。五爷内力尽数放开,护着十七盏油灯。这是叔夷要求的。
琴声在他外放的内力里破开,滑进小丫头体内。小丫头肩膀都是黑血,汩汩而出。一向对疼痛不能忍耐的她此刻银牙几近咬碎,依然强撑着不张嘴说一句话。
五爷仔细听,是清心咒。叔夷弹得很慢,手指却在纷飞之间渐见重影。这就是弹得很急,很快。
“铮”,琴声突然急促起来。柳叶眉一皱,“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