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无月。四周黑漆漆一片。地界石碑上,斑驳的白纸钱被残雪打湿,半埋入泥土中。显然已是月前的白事。然而路边香案烛火齐全,三牲肥美,明显是新换不久。下面尚有黑犬酣睡其中。看来去世的是一个大家能人,深受尊敬。竟然连续供奉一月有余。
烛火灼灼,风中摇曳。听得脚步声接近。五台山那通天的九九长阶下站起一个小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伸长了来。向远处张望的青衫书生拼命挥手。
软软糯糯的声音传出来,随风去到那人所在之处。“哥哥哥哥!我在这里!”话里带出白色寒气。语气热烈兴奋。似是要用这话里的热情融化一江冰雪。
书生听了,整个人被落雷击中一般。连忙把手指放在唇边,说这话向着人疾走过来。“嘘!莫要声张。小心被你师傅发现。”雪地里没有脚印,嘴边没有白烟。
“师傅,师傅他,他听不见的。师傅,师傅。”说着说着,方才欢呼雀跃的小男孩突然成了被霜雪打蔫了的冬日野菜,低着头,半点活力都没有。
这太反常。书生轻声哄着人。“哥哥给你买了好多书。有一人妙计力敌万军的,有一棍打上南天门的,有一语道破万人错的。我还买了绘本。那个孙猴子的毛啊,一根一根,看得清清楚楚。”
小男孩还是低着头不说话。书生侧耳细听,隐隐约约有强忍的抽泣声。这个孩子总是很懂事。书生宁愿他在自己面前哭,也不要他强颜欢笑。
书生再低下一点身子,捧起他的小脸,关切问道,“怎么了?”
小男孩眼圈红红。书生心中疼惜他又着急担心他把事情憋在心里憋坏了。说话也强硬了两分。“师傅怎么了?出门找你大师伯了?你又被师兄他们欺负了?你倒是说呀!”
小男孩沉默半晌儿,泪水转了半圈终于滚落下来。他抽着鼻子道,“师傅他,圆寂了。”
书生满面遗憾道,“啊。可惜了。他是一个很好的师傅。”脸上没有半点初次听到的震惊。仿佛他早就知道一样。
小男孩一哭起来,眼泪再也止不住。似要把此生泪水尽在今日流尽。没有流尽那便结在两颊成坚冰。
他哭着道,“嗯。呜呜呜……哥哥,师傅不在,没有人给小玵讲故事。没有人给小玵抱抱。师傅笨死了!天雷下来了还不跑。哥哥,你要跑啊!你不要死啊!”
抱着书生手臂嚎啕大哭。小孩子第一次知道死亡的含义。他不惧怕死亡本身。他唯一怕的是哥哥的死亡。
书生曾是那人同门。如今却由他亲手勾画朱笔,划取师兄姓名。
在弟弟面前他强压下悲痛,安慰道,“乖。哥哥这么聪明,怎么会死呢?”
他与前世一般,习惯性地给弟弟擦眼泪。触不到。这才醒觉,此身已死。
“玵,哥哥答应你。有危险就跑开去。跑得远远的,让坏蛋找不到,抓不到。”书生郑重允诺道。
小男孩咬咬下唇。伸出小指,奶声奶气道,“拉勾勾。”
书生看着他的小手,虚虚环住。道一声,“好。”
崔钰近来勤于演算。要算的事多了,要担心的人多了。他连五爷三天没有来都不曾察觉。
警告过他的崔明刚踏进门口就听到一声冷冰冰的问候。“大哥。或者应该唤你崔钰?”
“崔钰”左手捧着书卷,右手翻页。眼睛却死死盯着门口,他在的地方。书卷快要被愤怒的他揉烂了去。
崔明知道这是瞒不住了。拱手坦诚道歉道,“二弟,对不起。”
起身又问,“你从何而知?”地府里知道他存在的都是信得过的。崔明如此坚信着。
“演算。鬼道成者六,有一人正在我身边。”语气稍微和缓了一点。从小黑所说来看,他认为此人不坏,只是难言之隐不可说。
崔明看着那人柔软的桃花眼。心想此人总归是心软气度大。只要你认错道歉,再大的伤害再深的疼痛,他一律不计较。这样真好。
崔明坦白道,“实不相瞒,在下乃阴司判官。姓崔名钰。不久前通过演算得知地府有奸细,要抢我生死簿。我猜应是水族人。我一直在忙轮回转生之事,没有空看。你可曾见过赑屃名姓在上?”
崔钰道,“不曾。”
崔明皱眉,“那应是在更后。”
崔钰淡淡道,“我已全部看完。”
惊讶于此人看书的疾速,崔明不由自主咦了一声。
崔钰有点害羞。摸摸鼻子。道,“那是仙家之本。给我人本。赑屃自剔仙骨,怕是已入人本。”
崔明这个假书生一听这话,知他有心相助。侠气地一抱拳道,“有劳贤弟!如今阎王已换。地府不同以往那般固执。只要交出赑屃,天地通达指日可待。”
崔钰犹豫了一会儿,为难道,“崔大哥,我有一个想法。”
“说。”
崔钰遂在人耳边嘟囔两句。正是日思夜想的锦囊妙计。一举镇幽冥,六人抗天庭。
崔明听完,连双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这……生死轮回,天地使然……”
崔钰清明的眼光直视之下,崔明终于支支吾吾说出心里话。“鬼道成者,仅六人而已。天上有四海龙王,三山五岳……”数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越来越没有信心。
崔钰不由分说打断他,“天上神仙多,我们地府鬼怪更多!我们鬼道难成,人丁凋零。那我就铸剑,一把不够铸两把,两把不够我铸十把!谁敢冒犯我等,一人一剑怼死他!”
崔明想不到这温润如玉也有被逼急了咬人的时候。脾性软的崔钰尚且被迫如此,自己还等什么?
他略一沉吟,一咬牙。“为了阴曹日后千秋百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