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里冒火的江柏亲自来扶正,把人安置坐好。脚一横,生生插在他们两人中间。转个身,背着他便去查看那唇白如纸的爱弟哪里受伤了。
江负舟脱了脏兮兮的外袍囫囵卷成一团,给自己脚下垫了当软毯。半点没有方才的脱力无助。
嘴里不紧不慢语气坚定有力道,“北疆十八族仗着爷养的大军,撩拨胡人对中土百年仇恨,架空了圣女。也不是全部,十八族自己内部都分成了两派,争得你死我活。我们就是主和派放回来的。”
五爷压下了召南送过来的账单。着急问道,“标梅呢?”
当初就是怕十八族不安分,棒打鸳鸯派了成熟稳重的蒋标梅过去看着。这会儿都闹出兵变来了。竟然一点事前示警都没有。这实在是太反常了。
“被软禁了。回来的路上打听到的。没有大碍。标梅当初加入碎叶水的整治,立下大功。被圣女封为一字并肩王。北疆人民都很敬重他。十八族没有哪个敢对他动手。”
江舟挣开哥哥的关怀。报告里虽然掺杂了私情,仍然可见抓到了问话的关键。说话条理秩然。
果然是长成了。五爷欣慰地点点头。为蒋标梅的安全松了一口气。
五爷又问慕容垂云,打听到什么。
“根据天山圣女遗像的指引,北疆要易主了。南下跑马走私的生意人说的。真假未知。”
慕容垂云的报告很是严谨,可信度却很高。没有比刚从鬼门关逃出来的走私商人更了解鬼门长什么样子。再者,慕容垂云看似轻浮,做事却是难得的踏实求证。这一句话里不知道旁敲侧击了多少广陵走私商贩。
五爷皱了皱眉,显然还有想不通透的地方。他又问于归。
于归大声哈了一下,给自己打气。接着说出惊天动地的一句,“爷,圣女怀孕了。”
众人,“……”
甘棠补充道,“胡医三个月前的私信里说的。说还看不出来。也不好打扰爷。我们都以为没什么。现在,估计是孩子长大了,打不动了。”
五爷咦了一声,又哦了一声。众人不解。江柏道,“胡医四个月前离开无名山。去了北疆给母亲服丧。”
众人,“……”
慕容垂云哈哈两声缓和气氛。又不知道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还是恭喜王爷荣升小表舅。急中生智竟然学那方外之士谈玄说理,叹一声天意,道一声弄人。
天意弄人不弄人,大禾百姓是不知道。
他们只听说过胡蛮子喝生血,食人肉,子娶其母,枉顾伦常。
他们只知道孩子哭闹的时候说一句胡蛮子要来抓不听话的孩子,比豺狼虎豹魑魅魍魉都要顶用。
他们都以为胡蛮子都是胡须荏苒,粗野山人。
八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的时候,殷北门的脸比夜香郎的木桶还要臭。
广陵百姓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蟋蟀,生活在窄小的木笼中,任人挑逗战斗还以为那便是全部。
等到一支军队人数超过他们城内所有老弱妇孺年轻力壮加起来的时候,他们绝望了。
他们,就是一只挡了金蟾前路的虫豸。大军一到,一人一脚能把广陵最厚实的城墙踩塌了去。更别说他们这些小到微不足道血统纯正的蚁民。
没有人知道八十万大军从何而来。从天而降。没有人知道北疆蛮荒之地何时强大到能养活这八十万大军。他们只知道,死定了。
皇上没有上朝。军情危急的折子还是随着漫天雪花飘了进金銮殿。
殿内二人一站一卧。站着的是五爷。躺着的是登基不到一年的萧镐京。
整个大禾老的老,残的残。如今能披挂上阵的唯有一人。
萧镐京没有半点血色的手抓住他像水莽缠着水鬼。
当今圣上幡然醒悟悔不当初负荆请罪道,“过去我做了很多荒唐事。派了一批又一批的刺客。枉顾兄弟情义。
但是请你相信,你逃离京城的时候我是真心想要护着你。我知道你要往北疆去。我心想不可以的。父皇不会放过你的。最后你还是逃了出去。
我当时很害怕。害怕你哪一天带着北疆胡人回来,长枪指着我,把我从那个位置上拖下来,严词谴责一番,再……
我不甘心。明明最努力的人是我。明明为了大禾江山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骂我暴君骂我不得好死。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朕没有错!都是他们!枉顾百姓生死,搜刮民脂民膏。朕还富与民。
朕是皇帝!朕没有错!朕今生今世只负了两人,却背负了整个天下!朕没有错!”
萧镐京近乎疯狂地嘶吼着,辩解着。双手胡乱向天抓取,到手的不过空无一物。
五爷小心把人扶起,手上金光大盛,覆在胡言乱语的天子发黑的眉额间。那人抽搐的身体渐渐安静下来。
同为龙子精气,多少能修补二分。
萧镐京的眉眼短暂性地与年少时一般清澈透明。转瞬间又涌上愁容,盖上重重的阴霾。
五爷安慰他道,“我不知道你这样赶尽杀绝对不对。只要自己认为自己做得对,自己没有违背自己的心意。是对是错又有什么重要的?现如今拾人牙慧骂你暴政的史官大有人在。你签署立下的严令却是真真切切为了大禾百姓。有了它们,我敢断定,大禾至少三百年内再不敢有人贪污一根绣花针。”
往后的史实记载,被骂暴政的光棍司令萧镐京之后,萧至善那一代设的苛捐杂税才真真正正尽数归于国库。再往后,大禾皇朝小到乡间奖孝子、大到兴修水利,所用的花花白银每一锭都和严令脱不了干系。
然而这些,现在的萧镐京是半点不知道的。他知道的只有,“我杀了很多人。”
五爷点点头,“我也害死过不少人。所以我们要更加珍惜现在能抓在手心的。”
萧镐京眼泪蓄满了浑浊的双眼,“我不可能再回去了。没有人会原谅我。他们不会。”
五爷探究地看着他。眼里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一丝惊讶。
萧镐京很难得看到这个除了假笑就是面不改色的弟弟露出第三种表情。他反握着人手,叮嘱道,“哥哥,你要小心。”
五爷看着这个“哥哥”,用习惯性的严肃掩盖心中的波澜起伏。道一声,“嗯。”
五爷拨开珠帘,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人。一个人,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自那日卧榻召见,他在自己面前喊一声哥哥开始。五爷尚未成功的报复便草草结束了。
这是他六弟赑屃,不是萧镐京。五爷没有问是六弟赑屃下的圣旨召人回来还是萧镐京。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眼见这个老实巴交的六弟魂魄劳损,心力衰竭,他很是后悔当初“威胁”着在那人面前伸手取了一些奏折,名为“为他分忧代劳”。
悔恨自己在那人病卧在床的大半年时光里,不看,不闻,不问,不关心。
如今,斯人已逝,北疆叛乱,他要为弟弟开万世太平。哪怕对自己娘家挥刀相向。
三日后,圣上下旨。辅王萧采邑,平西将军战楼兰奉皇命出征讨伐北疆,平叛乱,正天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