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下人院落里,陆子安脱了上衣,僵硬着手脚,勺起水从头淋下脚。血水伴着疼痛漫过全身。痛得麻木的肌肉瞬间清醒,火烧火燎地抽痛着。陆子安咬着牙,闭气忍耐着。黄昏的霞光铺在壮实的后背,何等迤逦的男儿风光。如果没有血肉模糊。
“呦!好风景。”吹着口哨走过来的是厨房倒潲水的王七。
此人仗着自家兄弟在宫里当差,很是作威作福。在乡下玩弄花季少年,被大户追杀。
三日前逃到邪王府做帮工。他来的时候人家就与他说换个主子,进邪王府的都不见出来。他愣是没听,好不容易收敛了一点,没犯什么事。竟然让他偷个懒都偷出美男子来了。乐得他支着被打掉臼齿的大嘴就走过来猥亵人。
换作平日,莫说一个王七,十个一起来也要被他打飞出去。偏偏那王七专挑青紫之处下手。他也知道自己打不过,揩了油就跑。可怜他动一下,陆子安反抗一下,全身都颤抖着抗议。刚冲完凉水的胴体,出了一身汗,在霞光下泛着光亮。看得王七愈加兴奋,下体蠢蠢欲动。淫笑着下手更狠。
陆子安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屈辱过。他迅速冷静下来,撑着水缸,逮着机会一声怒吼,一脚飞踢。
王七横着身子飞出去撞到树上,撞得他眼冒金星。“奶奶的!横竖是个被打的货色。碰一碰都不得了?去你的!”抄起地上大大小小的石子就漫天漫地扔将过去。
肉体凡胎干不过枪林弹雨。好汉不吃眼前亏。陆子安抱着头,躲在水缸后面不出来。
片刻,只听得鸡飞蛋打的吵闹过后,突然鸦雀无声,接着一阵忙乱。他扒着水缸边沿探出头去看看怎么回事。
恶鬼面具端坐竹藤椅上,熟悉的长靴放在王七的末指上,一上一下轻轻踏着却不踩。
王七的绿豆眼也跟着一上一下,谄媚道,“爷,小的帮你教训他。免得天天打,累着您千金贵体。”
长靴换了一个方向,踏在大拇指上,“你觉得本王待他不好。或者说,猪狗不如?所以你觉得自己也可以不把他当人看?本王打过的人,你来打一打。那本王上过的女人你们是不是也要上一上?”
王七吓得什么都听不见,一见邪王发怒,只管求饶。“小的岂敢!小的知罪!”
邪王整个人踩着他一只拇指站了起来,还饶有兴致地下压两下,很随意地示意手下,“杀了。”
断掉的拇指揪心的痛,王七没心思理会。他抱着长靴怎么拉扯都不肯挪,“饶命啊!爷!我跟了你十年!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爷!爷!”
长靴沾了泥,手下押着人走了。四下无人,邪王摘下恶鬼面具。面具下是一张过分阴柔的美人脸,嗜血的红瞳乖张阴鸷,叫人不敢轻视。
陆子安从水缸后直起身来,诘问道,“你把他杀了?”
四爷双手撑在水缸边沿,托着尖细下巴,露出邪魅的一笑,“他敢对本王的人动手,为什么本王不可以对他动手?”
陆子安直视这张笑意盈盈都藏不住狠辣的脸,“他只是为了讨好你。一时鬼迷心窍。”
他很喜欢被陆子安这样直直盯着,两只黑瞳里满满都是他。四爷隔着水缸捧起他的脸,“本王为什么要留着此等宵小不杀?”
被绕进去的陆子安仍不死心,“赶出王府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杀?”
“不杀,流出去祸害别人?”
他一向巧舌如簧,人笨嘴笨的陆子安自知说不过,单刀直入下结论,“我说不过你。多行……”他噎了一下,吐出话来,“善。”
“你方才是想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吧?”
一言中的。陆子安尴尬地移开视线。
邪王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命令道,“倒立着把院子里的水缸灌满。”又朝天大声喊道,“天仓,给本王把王府里的水缸一个不剩,通通砸了!让垂云报账给召南。”长靴一踢路边石子,大步流星往外走。
陆子安不知道怎么又得罪这喜怒无常的主子了。只得披上衣服,挑起水桶上山。他是个老实人,半天前被打怎么都没有力气他不会去想,现在皮肉伤好转得如此之快,他也只当自己皮糙肉厚。真要他说那就是他院落前的这一缸水很是神奇,说是疗伤圣药也不为过。他每次被打都过来用这水冲一下身子,再重的伤隔天就好。
四爷府上的水是出北玄武门,上行三百里,上五台山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从清泉湖挑回来的。往日里都是三日补给一次。这会儿院落里都是叮叮当当的砸缸声,听得挑水的长工心戚戚。
陆子安二话不说挑起担子出了门。挑回来一担又一担。扁担压在肩上伤口处,压得发白。
也苦了慕容垂云。听着曲被叫回来。紧急征调清泉湖水。长工个个怨声载道。他只得多花二两银子把人安抚了。
坐在唯一没有满的水缸上晃脚等着。等到月明星稀,才等到他被扁担压着回来。一卸下又要挑起担子。
慕容垂云拉住他,“你傻呀!等天仓砸完,我买了水缸回来再挑水不成?赶着受罚呢你?还好有我在。整一个呆子。”
陆子安弯下身整理,慕容垂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得平平淡淡的一声,“我今晚想好好睡。”
慕容垂云闻言皱起眉头,关切道,“生病了?睡不着?要给你找个大夫不?”见他有拒绝之意,当机立断,“明早我还是直接去找吧。顺便给你活血祛瘀。对了。今晚先抹点这个应付应付。”说完转身就走,生怕逗留久了这呆子把药还回来。
身后响起低沉浑厚的男儿中音,“垂云,多谢。”
慕容垂云两手枕着月光下回过头,“谢什么。你少惹四爷,安安分分。子安,子安,你爹娘给你起这名儿肯定是希望你平平安安。”
“嗯。”
慕容垂云忙完陆子安的事。转过长长的回廊,穿过下人房,顺手给正在换便服的影卫发了赏金。又踩过大草地,踏上清池塘白玉阶,到了一处临水小榭。四爷在里面居高临下眺望着他走过来的地方。
忙了大半天才歇下来的慕容垂云拱手汇报,“四爷,药给他了。”
四爷看都不看他一眼。“看见他上药了吗?”
慕容垂云啧舌,“不至于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吧?”
四爷的眼睛还是盯着那里看,“下次,看着他上了药再回报。”
“是。”慕容垂云俯首领命。
四爷看他像看一个笨蛋,一脸嫌弃,“还不去?”
慕容垂云惊了一下,直起身立马就走,“小人马上去关心一下他睡了没有。”
红瞳还在看,目光似要穿过鳞次栉比的下人屋舍,直看到那人的浓眉大眼。
屋内,司马培风写了信,塞好,放飞信鸽。青绿的鸟儿飞进了太师府。
隔日,太师召他过府上两爷孙谈谈心。
苗太师连弯儿都懒得绕,开门见山就是,“你莫要辜负我多年来的教诲。”
一个一无所有的婴儿要在危机四伏的京畿长大成人,靠自己是不可能的。“受尽养育之恩”的四爷顺从道,“孙儿知道。”
离开太师府路上的云和他的眼一样变幻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