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地府有点忙。忙得孟婆来不及一一劝说,粗暴地往人魂里灌汤,送过奈何桥了事。
崔明依然如故,白日朱笔勾魂名,晚上黑白无常亲自来取。小玵对他多次爽约钓鱼扎纸鸢有点不高兴。崔明道歉道,对不住冷落了你哥哥在躲坏蛋。小玵立马很懂事地说,你要躲得好远,不用管我,纸鸢我可以去求大师兄给我扎的。
五爷偶尔来了两次,每次都是匆匆忙忙。崔钰无论何时,手里都抓着一块青玉。
那青玉正是当年五爷生辰宴所赠。
本以为人去楼空,不料此物有灵。跟他跟久了,沾了情分,一同成了这鬼怪去。所谓,物似主人性大抵就是这青玉一般,生生死死,不眠不休。
崔钰眯着眼睛,用米刻手法,日雕夜刻。不到三日,青玉斑驳,碎屑纷纷。仔细一看,巴掌大的青玉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孟婆给的名姓。
终于完工那日,他眨眨酸痛的眼睛,小心吹净上面的玉屑。又用衣袖仔细擦拭一番。这才举起青玉,敷在没有眯起的左眼上。透过青玉,直视朗日。确认百万姓名无误后,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成了。”语气里是碍于君子之仪不能仰天长啸只得强忍的兴奋。
青玉有两块,左右双鲤鱼。左边所刻为姓,右边为名。片片鱼鳞深入玉身。看似通透却有前后。透着诡异的美丽。
崔钰看着自己被刻刀破损得坑坑洼洼的双手。自嘲道,还好只剩下一缕孤魂,若是肉体凡胎怕是早已鲜血淋漓不能看了。
当初抚琴稍微快了一点都要麻痹的修长,如今已经成长成如此坚硬刚毅的骨节。母后见了怕是要乐得笑坏春风。为什么要想起母后?此处不会再有母后,为你疗伤。想来徒增感伤。
四下无人,风呼呼吹过,无人拂扫的雪花被风携裹进了屋,处处透着苍凉。
他看着半透的双手,伸手欲倒一杯茶水暂且充盈着孤魂。拿起才觉很轻,倾倒。原是壶里没有水。晃了晃,当当两声冰碴撞壶身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环顾四周,墙角数坛酒。崔明这个假书生,好酒成性。常来常往间不时储上两坛好酒。来聊个天都要喝上三大白。
没有酒樽,只有手可盈握的小茶杯。喝着不痛快。崔钰头一昂,提酒一扬。淅淅沥沥冰冰凉凉的酒津淋漓酣畅奔入口。不太明显的喉结上下滑动,在喉咙深处烧起一片辣。放下酒坛,道一声,“痛快!”
除了酿酒的大哥,萧家人都是天生的酒坛子。身为萧三郎时候的他最欢喜跟在小丫头身后。只因大哥极其疼爱这个幺妹儿。只要有大哥在,每晚必增她一坛美酒。
他接过,一人一坛,两人对酌。萧三郎不会问她多出来的一坛酒从哪里来。这个妹妹,比他这个自诩君子的真小人更能恪守为人坦荡之大道。
三杯黄汤,一曲无期,水袖淬成长剑。且歌且舞,既痴也狂。这就是他第一世的全部。
痴鬼,死后仍然执迷不悔。不肯过奈何,不愿服忘情。假投弱水,利用妹妹。再度为人,不过二指穿肩上。
酒是好东西。酒不能解愁,却能忘忧。
抬头,举手,从神台直通五脏府。清风拂过,潇潇飒飒中,带来更夫木木的三声梆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酒坛子再倒不出半点。他晃了晃空空的酒坛。难以置信地撑在桌上,攀上坛口,往里窥探。“还真喝完了。呃……明日崔大哥得骂惨我了。”
酒入愁肠愁更愁。崔钰无力倒在桌上。不成调地扣着桌角,咯吱咯吱的轻响揪着心。眼泪无声落下。原来鬼也是有泪的,正好,可以肆意横流。
“唉!怎么就哭了呢?”
少女清音,寒月中清冽如冰。
崔钰泪眼婆娑的脸抬起来。晃走重影。“陆子曼?”
琵琶搁下,整理裙摆。“你自己召我来。还不知道吗?”
崔钰想了好久。自嘲一声,“随便扣都扣出三弄来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想着,手便自己做了。”
说得真有道理。崔钰不打算错过琵琶鬼的真言。他整理了一下万千思绪,开口道,“我问遍百鬼,无人知晓。你既同天命,可否告知,我那些哥哥弟弟,现今何处?阎王安好?是苦是乐?”
陆子曼淡淡斥责道,“贪心。”
崔钰不辩解,默认了。
陆子曼想不到此人脸皮如此厚。也许他本就是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陆子曼想了想,反问,“兄弟的事,你怎么不问她?”她一定比你这个眼里只有五爷的坑妹货更加关心这个问题。
崔钰摇头,“我从演算得知她踏遍青山,一无所获。”
陆子曼从人手里拿走空酒坛。把人掰着脸摆正了。似是而非问道,“他的非毒可还在你身上?”
她这一说,崔钰酒醉顿时醒了三分。他端正身体。“你是指……”
弹琵琶的素手在人面前一晃一晃。“人死后入地府,仙死后归离恨。”
又点着人胸前,“还有一种,常驻人心。因为无药可救,我们叫它膏肓鬼。你的膏肓鬼在萧采荇身死的时候回到了本家。但是她从来不会死,当然就永远找。不。到。”
声音随着人飘散。和她的主人一样来去无踪。
崔钰轻轻嗯了一声。他知道五弟也就是现在的五爷,非毒一魄长在自己心中盘踞,故而每晚无犬则无眠。这个是他驱鬼半生也驱不去的鬼。他知道却做不到。若然其害只有痴心不改,他自问从未更改。
他只有五弟一魄,小白狐收了大哥全部。二哥呢?至善呢?人心养鬼,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养个妹妹愁煞人。”苦笑却心甘。
大哥疼爱十七年,小白狐养魂至今不息。母后换血救命之恩,小丫头担起萧家。就连自己前世只是给她的兽耳披上了薄衣今生也被她顺应了多少私心。他现在觉得母后说的是对的,倾我萧家全族都要护她周全。
“你是怎么刺进去的?”泪湿桃花虎目存。
那一日他为了救五爷,亲手给这个待自己全心全意的阎王妹妹,向着肩胛骨来一个二指对穿。喉咙一阵苦涩的他几乎听得见那人无声喊着三哥哥我疼。
不要逼他选。他贪心,他想要五爷,放不下小丫头。如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对不起”。说于夜深无人听。
有人拉起了他斑斓凄惨的双手。明明拉的时候手劲儿那么大,抚摸的力道却很轻。
崔钰闭着眼享受着他的抚摸。不会是崔明。那个人看了一地早就拍着桌子骂人了。
也不是小黑。他笨得不懂得何为怜惜。
那只能是他了。
他问,“你会喝酒?”虎目应是那年在四哥面前抱着黄犬揉腿骨的心疼。
崔钰粲然一笑。“千杯不醉。”
他的叔夷就不会。那次他只给人喝了一小口苦尽甘来,便惹得满目桃花。那是最好的生日宴,最厚的大礼,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