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王府,黄犬被初学医术的胡医用这个针那个灸折腾了一下午。
深夜,众人熟睡之时,黄犬跑到外墙边等待着。
这黄犬正是地府投弱水的萧三郎。晚风习习,他想起白日种种,心中三分羞赧四分可悲。
他穿过轮回,再世为犬。困于囚牢之时,慌张得不能自持。这要是一开始就被和着绿豆炖了,还有什么活头?宫女打开笼牢的时候,它占据着一角死活不肯出。宫女没法子,扯了绳子硬拽。勒得太难受,黄犬败。洗刷,擦干,焚香。自始至终黄犬都在反抗。它不可以没见到五弟就一命呜呼啊!
仲蒿三十八年三月初五,太子和五皇子同时受封。两位皇子盛装出席,不失皇家体面。皇上很满意。赏了每个大臣一个月的俸禄。
擂鼓声声起,重头戏来了。成年戴冠之时,父母会给儿女一些文武脂粉等小物件,寄托自己的希冀。到了皇家,很多皇子等不到弱冠就陨了,因而分封分得比较早。死去的前两位皇子就是薄命之人,领了个头衔就去了。
十二位宫人踏着莲花步鱼贯而出,在十二位妃子面前停下收取祝福之物。来回两趟,收两位皇子的。第一次当然就是太子了。珍珠翡翠,不一而足。第二趟下来,大家都有点囊中羞涩,再者四皇子在元宵宴上的表现差强人意。是以,宫人收了一些腰带,头簪。看着大份,水分更大份。
皇上摆摆手,两个美貌的宫人各自捧着盖着红绸的金丝盘,从两边同时迈上高台。皇上伸手揭开一个,是通体雪白的北方灵狐。相传萧王萧后就是得了灵狐保佑才所向披靡,四方归顺的。这灵狐赐给了太子。
太子跪下谢恩。
再揭开另一个的时候,皇上的手停住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五子,想看到他对于哥哥得到灵狐有什么看法。五皇子低着头,皇上看不见他的脸。伸手揭了红绸,是一只五花大绑的黄犬。
大臣们纳闷,土狗充什么皇家之物。这一想,忽然就明白了皇上对这半个胡人是什么态度了。
“赐五皇子黄金犬。”
宫人得令,把黄犬解绳,交给五皇子。皇上有吩咐,选一只最不容易驯服的恶犬给他,让他当众出丑。
萧三郎一见五弟,前世种种涌上心头,悲喜交加,唯有死命蹭他以示亲近。
皇上呆了,宫女呆了,文武大臣通通呆了。这喜极而泣的黄金犬竟是通人性的!十二妃一阵怜爱之意涌上心头。有人说那四肢如雪,虽杂了两色却不斑驳。有人说那黄犬虽然不是血统高贵之物,细看却自有风骨。
“怕是前世有缘,今世再会。”
皇上给了她一个眼神,说话的妃子识相地跪下,边求饶边掌自己嘴,顺便辱一辱那土狗。
一直安安静静躺在太子怀里的灵狐突然发了疯似的窜上来咬那出言不逊的妃子。
暗处的陈苦县见状,一张定身符招呼过去。
一无所知的太子抱回灵狐,跪下向父皇致歉。封王宴在一阵慌乱之中结束。
五皇子封为辅王,赐了宅邸。一般而言,皇子年幼,即使分了封号,实际上还是住在宫中,待到成年的。但是看刚才的态度,大臣也不敢妄议。
它和灵狐依依不舍,还是随了五爷入了王府。
哪知道这个五弟与前世性情大不相同,好好的喜欢弄他那里。它不舍得伤了他。独自忍耐着。他一边弄还邪笑着看。它不想看自己这般丑态,伸爪子遮一遮。被粗暴地拿开。
“本王命令你看着!”
被这一吼,它不敢动了。伸长舌头偷偷舔他薄如刀锋的嘴唇。打一棍子还得给点糖不是?
他没有别开脸,手上动作也没有停。
等五爷玩够了。黄犬早已没有了力气,瘫倒在他怀里。
他突然抱紧自己,哭着说了好多声对不起。“父皇不要我,娘亲不要我。你要我的,对不对?”
黄犬点点头,不知道他看没看到。
“无论我长成什么样子你都不嫌弃的,对不对?”
它本来想爽快地点头,赫然发现这句话有歧义。它犹豫着是哪个意思。是长丑了还是长坏了?
他直勾勾盯着它,静静等着。他眼神里的渴望诱惑着它,鬼使神差地,它答应了。他笑着揉了揉黄犬的额间,安慰它。
然而昨晚修炼到五更天,方才又是一通折腾,此时不睡过去太对不起自己了。这才有了胡医的误会和半天针灸。
打了个哈欠,初五的弯月转了半小周天。
一张写满符咒的纸张从墙头被扔下来。黄犬对照着修炼。这个黑衣人的味道它在封王宴上闻到过,忘了是谁。想来也是看了自己那日的表现,觉得自己是可造之材,这才助自己成妖。每月初五三更,院落外墙。
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化为人形。黄犬呜咽一声,随即甩甩头,摒除杂念,在月光下专心修炼。
那日之后,五爷再没有对他做那事。他像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应有的样子,玩玩泥沙,背背书。背错一两个字,惹来一同求学的子弟们嘲笑两声。
有一件事不是那么好的就是他养成了抱着自己睡觉的习惯。
那次他睡不着,半夜起来坐在门槛上呆呆望着夜空。黄犬钻到他怀里,陪他看星星。没有人说话,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个。等黄犬醒来,已经被五爷抱着睡在床上。它舔醒枕边人,催他上早课。五爷拍拍它的脑袋,露出一天的第一个笑容。
自此,它初五都要费点力气在他睡熟之前保持清醒。
太子时常会抱着灵狐过来,和兄弟联络一下感情。它看不出皱着眉头下棋算什么联络感情。但是它和灵狐是真的有很多话要说。
第一次在封王宴见到这个幺妹的时候它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堂堂阎王爷化身小白狐蛰伏太子身边,你到底想干什么?
“养伤。”前世手脚有疾的人下一世转世投胎还是会有不一样的地方。好在,只是四足白毛。看着这虽算不得膘肥体壮,至少不再瘦骨嶙峋的三哥哥,小白狐很是欣慰。
“啧啧啧,可怜了原主人。”这就是哥哥,对借尸还魂的妹妹二话不说先来一通嘲讽。从体型、身高、到脾性,万物皆可嘲。
“它的正主就是我。”
黄犬当即反驳,“不可能。你活着怎么当阎王”
“当初我练魂脱,迷路到了地府,受小人花言巧语欺骗做的阎王。谁知道上来一看,肉身竟然还未腐我就用上了。”
黄犬,“……”
“想来是北冥极寒之地,有藏尸不朽之功。”
黄犬晃晃脑袋。“是吗?你确定不是蠢到认错自己的身体?”
“萧三郎!”一生气就吼全名,这坏习惯谁养出来?不知何处的大哥一个喷嚏。
日子就这么打打闹闹过去也是挺好的。为什么非要发现?
萧灵此狐正常来说就是一张狐狸脸,三角耳,鼻头勾勾一点尖,算不上好看胜在灵动活泼。正常来说是眼似星河亮。然此君不正常之时十之八九,尖锥子脸往上堆多了就成了个圆滚滚的包子脸。所以很多人每次想起脑海里总不自觉浮现东瀛那卡在树丛可以绕神州九圈的犬种,不记得她本来也是猎鸡杀兔的好手。唯有眼中一点星光似长明灯,是永生不绝的。
长明灯灼灼,“萧三郎,你是否在修妖道?”
黄犬不否认也不承认。承认了她生气,否认了她心痛自己欺她。
“你可记得我说过什么?安稳十年。再度转世我许你们三世相恋。你莫要以小失大。”
你没有爱过你不知道。我等不到下一世,我现在就要。“我修炼妖术你从何而知?”
“你身上有很浓烈的妖的味道。要么是自己的,要么是身边有法力不弱的妖物,沾上了。辅王府,没有妖。”
萧三郎苦笑道,“辅王府有我。”我就是妖。
“修妖法逆天而行,我不会帮你。自己好自为之。”
心间沟壑一旦划下,即使他日补上,土色也不一样了。夫妻尚且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兄妹。萧三郎不怨天不怨地,不怪他人。自己选的路,哪怕明知道是死路也要一条道走到黑。
仲蒿四十六年四月初五,皇家清明祭祖。从来宾到祭品,从香油到女眷,从皇陵到深宫,太子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年方十七的辅王仪表堂堂,在人群中鹤立鸡群。有人试探真伪,问起当朝政事。他一律对答如流。一问不知,二问不晓,三问笑笑。
皇陵深处,了无人烟。大禾皇帝萧仲春在兰妃墓前倒了两杯水酒。拖着一日不如一日的病体回宫。
一个眉目与他相似的少年自碑后转出来,为故去的母亲献上最喜欢的野菊。“母亲,我爱上了他。他还会回来吗?”
五爷今日晚归,往日风雨不改冲出大门迎接的自家黄犬今日没有来。他觉得奇怪。跑进内堂,搜遍卧房,不见所踪。连忙命府中下人去找。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他突然慌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已经是忠诚的黄犬陪他的第八个年头。近来它常常郁郁不得志。甚至夜半惊醒,惘然若失,似有大势已去之相。
日旦起就心神不宁的他颓然坐倒。它总是吃再多都不长肉,一副瘦骨嶙峋的短命相。年少无知的他曾一度做过荒唐事。胡医苦口婆心劝诫,狗最长寿不过十二,要趁还在的日子里好好照顾。他还说猫狗有灵性,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总会找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静静躺着,等着。
他永远不懂得珍惜身边的人。总是等到失去才知道追悔。玉溪生是如何心伤才写下的只是当时已惘然?过去,他从来只知道招贤纳士,保全自己,藏锋藏芒,志在四方。等到什么都不缺的时候,才发现一直在身后奔跑的小黄犬不知何时倒下了。
“爷!小黄找到了。”
“在哪里?”问完,撑起身子就要走。
来叔支支吾吾道,“你,最好不要看。”
五爷大手抓紧老人的枯骨,快要掐碎了一般。“它怎么了?”
来叔怕他伤心不愿说。思忖着皇帝死了叫驾崩,仙人死了唤驾鹤,这黄犬……
五爷顾不得许多。手上一用劲儿。
来叔通通招了。“旁边发现了一包咬开了的老鼠药。爷!已经叫胡医了。柴房乱。君子,君子远庖厨。爷!别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