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色十分奇怪。夜里像被浓墨掩盖,风中隐隐有血腥味。日出之后,忽然就云开雾散,一派朗朗青天的模样。是日,殷其雷长子、兵部侍郎次子,嘉禾城左布政司幼子,三位太傅起了个大早,在宫门前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时辰一到,宫门一开,他们马上围上去,堵死了换班要回家的老太医。
近来圣上的精气神山河日下。有时候连早朝都熬不过去便昏睡了。也很少接见群臣。大事五爷掌管,小事请教苗太师。他们探头探脑看着龙椅上端坐的天子。若不是他偶尔会换一边手枕着,他们都要以为龙椅上躺着的是一个木偶。
这不,他们一商议,还是要问个清楚。刘太医是资格最老的,自太子出生以来一直负责龙体安康之事。问他最靠谱。
被众人围堵在宫墙门边的刘太医堆起笑脸,挨个儿行礼。“不知各位太傅有何指教?”
三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肯领头做这胁迫同僚的丑事。
年近花甲的刘太医蔑视着这帮宵小。嘴角不自觉歪上了一点。正事不干,尽带着太子胡闹。刘太医死活不肯忘记。当年这几个混账可是出的好主意。害当年的太子遵旨被打手板罚抄书。
推搡之间有一人向前一步迈出,语气甚是嚣张。他问,“刘太医,这每日早朝也不见皇上开口说话。莫不是天子早缢,内务院密不发丧?”
此人是武夫出身,殷其雷长子。说话没点规矩信口雌黄。
刘太医骂一声,胡说八道。
那人本来负手在后,此刻突然拿出一丈红缨枪,以武犯禁。大声嚷嚷道,刘太医谋害天子其罪当诛,现在便把人压到内宫去,请皇上彻查。
另外两位怪他冲动犯事。却是与他统一战线,一定要看着如今天子、昔日酒友,怒火中烧、生龙活虎胡闹着方才安心。
“宫中禁用铁兵器。三位太傅可知?”沉稳庄重,不怒而威。正是天子唯一的少保陈苦县。
陈苦县迈着稳健步伐走来。无尘一扫,随意地拂走了红缨枪的起势。淡淡道,“进了一寸。收回去。”
众人都知这位陈苦县追随皇上多年,很是得皇上信任。他人又正直无私,有点小古板倒也无伤大雅。皇上登基后他做了那母亲早亡、十分可怜的新任太子的少保。可惜萧然年纪尚在襁褓。他也就仍跟随在天子身后。
群臣和这位少保的关系还算不错。最主要的是他是国教五台山掌门言思子高徒。此人谨遵师门教诲,几乎不理政事。是以,百官都很放心和他谈经论道。
除了三位太傅。
殷家长子收起红缨枪,嘴里不干不净道,“我昨日还进了五寸呢!”
昨日与他一道在秦淮河边的伙伴都笑了。此人一向如此,玩笑话都能开到皇上那里去,更何况区区一个陈苦县。
陈苦县面不改色,无尘换了一个方向。他们没能看到意愿之中的羞红,只有一脸冷冰冰。
陈苦县正思索着如何打发这些纨绔。一个清朗的声音嬉笑着传来,“哎呦我去!只有五寸呐?”
另一人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被他一肘子轻轻打过去,立马站板正了。
来人正是禁卫军大队长王霸和他以前的上司、现在的小弟田七。
他老朋友一般拍拍陈苦县肩膀,往后随意一指,道,“皇上叫你。快去。这里我扛着。”
陈苦县其实与他不熟。但是此人生来平易近人,也就是人说的自来熟。和哪个都能混得来,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厉害。
王霸指着人笑话道,“你,殷其雷送你过来啥意思不懂啊?还五寸。得罪了皇上再灭你一次岭南你信不信?”
有人小声嘟囔了两句。偏他耳朵尖,给听见了。呵呵两声道,“喝酒?拉倒吧你!人家现在是皇上,什么琼……”
田七在人耳边小声提醒道,“琼浆玉液。”
“对。就是这个。话说好久没有喝过酒了。你们待会儿要不要上朝?我刚好换班。哎嘿嘿!别看着我。三位太傅那种地方我一个小侍卫可是去不得。”
这些人本就是家中纨绔,被父亲送来当差捞个名堂的。这会儿王八看绿豆,几个人一拍即合,当即要请他顶替旧日太子的位置,一起喝酒。
王霸嘻嘻一笑,打着便宜不赚白不赚的心思道,“那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言两语间已是勾肩搭背的酒肉朋友。一来二去已使闹剧消弭无声。
皇上依然如故。五爷主持完大局便匆匆离去。
“退朝。”来旺公公尖鸡嗓子扯起来,在大理石地板上挂蹭着一般。屋外冰凌,卡啦一声断了,砸在地上,碎了。
不少文武百官眉头拧成疙瘩,大跨步跑出了金銮殿。一场荒诞的早朝就这般慌张结束了。
陈苦县脱下五爪龙袍,摘下九旒冕冠。穿上自己那洗的发白的旧道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又蒙混过去一日。
屋里铺了地暖,烧了手炉,龙床上的人依然手足冰冷。他突然咳嗽两下。随即按耐不住地一阵接着一阵。拉风箱一样的喘气声间断不绝,显得主人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加死气沉沉。
此人正是登基不到一年,诛杀了半朝文武,如今久卧病床、久不理政的新皇萧镐京。
陈苦县一听他咳嗽,立马转过屏风,一把拍开重重珠帘,上前去抓手把脉。依然是魂魄劳损先天不足之相。陈苦县拧起长眉,整个人显得更加苦大仇深。寒冬果然不适合养伤。
床上人并未醒来。嘴里呢呢喃喃说着话。陈苦县凑过耳朵去听。只听得是,“所谓伊人,在此一方。”
过去,他们初相识之时,陈苦县还不明白何谓太子,何谓皇家。年少无知的他在太子面前耍了一点小心机,故意念错了一个字。当时他没有明白。如今他病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明白不明白。
陈苦县是明白的。他是天子,他是少保。陈苦县学着那年的春光,纠正道,“错了。是在水一方。”
病榻上的人依然反反复复唱着错了的蒹葭。
陈苦县放下人手。小心给他盖上一床鹅绒软被。
陈苦县是半妖。半妖之人天地异数。他就是个大补特补之物。亏了师傅言思子授之以道,驱鬼降魔。是以,没有那个不怕死的敢来会一会他的铁拂尘。
然而此刻,这些天地众生垂涎三尺的半妖之血正一滴滴全落在了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身上。
陈苦县用这种办法吊着萧镐京半条人命,自己落得个华发早生。那人身体却半点没有好转的迹象。
“没有用。为什么?”陈苦县问自己,问苍天。
他犹豫了好久。自怀中揣出一玄黄书卷,仔细端详。
“瞒天过海,擅改阴阳。错付人寿,迫害同僚。无情无义,枉为阎王。破色戒,破杀戒,枉为道人。陈苦县,你可记住了!你今日所作所为,他日定遭天谴!”
那人声声谴责犹在耳边。仿佛就在昨日。明明就在昨日。陈苦县知道自己罪不可赦穷凶极恶,不顾同行之谊,同门之情。知道又如何?
他一咬牙,把心一横,揪住左右一分。扯不烂。他本想,毁了生死簿,让那些阴曹地府勾魂使找不到人,如此为他得个长生。如今看来,还是有点困难。这地府之物扯不坏烧不掉,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