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的“崔钰”终于能睡下去了。梦中过往真真假假。似洪水猛兽汹涌而来,又奔腾而去。
一会儿是五弟霸王枪在午后独舞,青涩而认真的腼腆少年郎。一会儿是大哥伸手,给他细细的脖子上挂上布袋,叮嘱他多吃一点。一会儿是小丫头肩头血箭溅上泪眼,从脸上滚滚而下。一会儿是他说只等三年不多不少。一会儿是他孩子气的偏头,嘴里咬着肉,喊一声三儿。
“崔钰”哭了。又笑了。桃花眼湿漉漉。有舌头软软地舔弄着,黏答答,和梦中那人有点相似。
崔钰想睁开眼睛,又被舔了一下。他干脆闭着眼问话。酒尚未醒的他声音都是迷迷糊糊的,听起来像是从鼻子发出的声。“谁?”
那人不答。可能是眼睛舔腻了,那人舌头往下凑,从他下颚尖尖处沿着顺滑的脸颊皮肤往上。
崔钰心想此人舌头真糙,砂纸一般,磨得人生疼。还很大,舔一下能磨掉他半张脸。谁的舌头这般宽大?
崔钰皱皱眉,艰难地睁开惺忪睡眼。日旦的光线射进眼来,逼得他重又把眼睛闭上了。
惊鸿一瞥间此物一身金毛,额头上黑毛长成三横一竖,竟是一吊睛白额大虫!
崔钰无力躺着,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床上还是在地上。后背冷汗如注,寒气入骨,让人害怕。猛虎软舌又舔了一下。
他全身哆哆嗦嗦。竟然是忘了此身已死。还以为这猛虎要吃了他充饥果腹。
他徒劳地求救着,“小黑。”
从方才一瞥的光景可知,现在是清晨。小黑早在挂在叶梢的冰碴子还没有结成之前便跑了出去,说是有事要忙。近日更是许久不来。
五爷昨日深夜里来过,东方泛鱼肚白这才急急赶去上朝。
崔钰苦苦思索,喊出了一声,“崔大哥。”
猛虎突然欢快地嗷呜一声,仰天长啸。脆弱的屋顶瓦片被它这一吼震得白雪纷飞。
在晨光熹微之中,崔钰顺着方才的不雅之物仰头往上看。
撕碎骨肉的结白犬齿锋芒毕露,要把天戳破。当中柔软的红舌卷了一下自己的唇齿。一派餍足。明明本该是恐怖非常的猛虎。此刻却是吐舌咧嘴,是个乐呵呵的架势。
猛虎口吐人言。声音软糯如八岁小童。它尾巴弯成长弧,在身后一下一下甩得欢快,眯着眼睛道,“你身上有我哥哥的味道。真好吃。”
崔钰仔细辨认那虎面上若隐若现的人形。伥鬼是被猛虎擒食之人所化。因为生前执念太深,反而和猛虎魂魄纠缠不休、合二为一,成了个上身为人、下身为虎的怪异存在。
这个娃娃应是刚被吃不久,这才容貌未清。然而第一天便夺取了猛虎的魂魄,要么本为鬼界修道者懂得一些魂魄挤兑,要么身有祥瑞之气萦绕奈何造化弄人。此二者必定不是恶叉白赖之徒。
他不知道此人只是得了阎王爷一句保他灵魂百年不散。
方才听他闻崔大哥便欢喜雀跃。他心里有了一点猜量。崔钰放下心来,放软声线与他谈话。他坐在破旧的床板上,向它伸手。确认道,“你哥哥是谁?”
这只半点不凶狠的大虫,见他伸手要摸自己。一个前扑,气流卷着空中微尘地上飞雪打转儿。
它趴在床边地上,稍稍抬头蹭着人手心。嘴里哼唧道,“崔钰。”
原来这便是崔大哥成天挂在嘴边的二弟。确实是可爱得有点憨憨的。
崔钰悄悄把手从额头下移到鼻尖,一挑划着面颊而过,轻轻揪着一点小脸蛋。“你,可知自己死了?”
这是一个定魂契,封印神识,安抚恶鬼。期间思绪万千,翻滚脑海,施术者能探勘一二。
被结了契,封了神的小虎子尚不自知。思绪在脑内翻江倒海。它强忍着喉间的难受。声音变了味儿,是一种急切,狠辣的咬牙切齿。“小玵知道。小玵的哥哥因为小玵死了。小玵要报仇。哥哥让我来这间庭院。他说你会帮我。”
无尘,鲜血,白雪,咒骂,一一映入神台。
崔钰看着他记忆里的血,心里有点疼。
崔钰修长的手指抹过它的后脑勺,滑到另一边脸颊。他的声音比之前更低沉,似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让人昏昏欲睡。他柔声道,“他说的是我会照顾好你。他不会让你去做那复仇的傻事。”
狠辣的睡下去了。温纯的醒过来了。
小虎子耷拉着脑袋,悲痛地叫了一声。“哥哥不是小玵的哥哥。小玵是他捡回来的。哥哥对小玵好好。给小玵买糖人,扎纸鸢。我们约好昨日放孔明灯的。他好久不来。我很高兴他没有忘记约定。可是他带来了一个,朋友?不是!那个人要杀小玵的哥哥!那个坏蛋来的时候,哥哥推开我,让我快走。”
思绪混乱中,狠辣的又醒来了。它一下站起来,疯狂怒吼。“啊啊!哥哥!哥哥,哥哥被坏蛋打死了。小玵要去打坏蛋。小玵……好困……”
安神定魄的咒术总算姗姗来迟,困意压倒一切,以睡眠的方式安抚了这灵台浑浊的虎魂。
睡着了的老虎尤为安静。崔钰把手搭在它额头上。向着天地,对着良心。重重许诺道,“小玵,忘记吧。从今往后,我是你哥哥。我是崔钰。我去为大哥报仇。”
黑白无常提着勾魂索前来。崔钰与对方一点头,眼角都是点点血红。
就在此时,晨光突然大亮,穿过屋内所有鬼魂,满室生辉。
崔钰张开双手,青烟升起。青玉双鱼通透处漏过阳光,照红了他的手。他翻动了一下,换了个角度。玉片棱角闪着光,映照在他面上。
他意义不明地道。“太阳出来了。用不了多久,便要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