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又是花时节,一点相思两处离愁。
京中百姓踏足春归迟迟足。无名木屋和睦一室。只有他凄风苦雨百年愁。一封信到手,于归急急走。他拿着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没有错,写的是北疆。
当天晚上,他给蓝子松敬了最后一杯酒。喝两杯就上头的蓝子松醉着说帮萧家找孙子很开心。他哭着说没想到会查到这些。他说对不起五爷。
蒋标梅知道新皇上任,他这个前朝立下大功的蓝锤子,萧镐京很是看重。仕途一帆风顺,前途一片光明。他把人抱回房里。本来想偷亲两下,看见子松娘房间灯火还亮着。他不敢了。断,就要断得干干净净。
“我要走了。”蒋标梅无父无母,想来也只有她可以聊作道别。
子松娘放下织到一半的绣品,“有这么急吗?他还有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就是趁这个时候。”趁他不在。他在,可就走不成了。
今日一别,青山流水几时休。他执着了十五年,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蒋标梅放手。现在正是时候。他又有点不甘心。“其实,我一直想叫你一声娘。”
子松娘拉着他的手,“你知道的。我一向是盼着的。”
我不知道。原来子松长大了是这个意思。蒋标梅心想若是早日说开了,他是否能光明正大喊一声娘。事实是不能。那年的子松长大了,水色长袍端正清雅。那年开始他们渐行渐远。现在,他们离得太远了。他再怎么强身健体也回不到十三年前。他只能在这里抱着人喊一声,“娘。”
两母子抱头痛哭。子松娘拉着干儿子的手,泪眼婆娑央求道,“标梅,我的孩儿,不要走。子松会明白的。”
蒋标梅坚决摇头,“不能。他有自己的锦绣前程。那里没有我。”
“标梅,我的孩儿。是子松误了你。”若她没有摔伤,若子松不是男子,若子松聪慧那么一点。何至于此。世事无早知。
“怎么今日不见卖猪肉的蒋故事?”新来的修鞋小伙子问。
王大婶冲他一甩手,“还讲故事。人家早就一脚迈入五王府大门,飞黄腾达去了。”
他又问,“不是掌舵出海去了吗?”
有李大娘附和道,“对呀,五爷不爱江山爱美人。他们这些旧臣只好另谋出路咯。”
小伙子说,“我听说去了北疆。为什么呀?”
三姑六婆挑起扁担就要走。
他拉住一个,问,“李大婶。”
大婶把手指死死压在嘴唇上,“嘘!”
他又问有点学识的王夫人。
夫人直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大家都很有默契,闭口不语。小伙子什么都没有问到。
“小子,要来买个簪子不?蒋标梅买过的。”是卖簪花的王婆。
“他买了哪个?给了谁?”
王婆摇摇头,“不好说不好说。”眼里闪着贪婪。
小伙子自袋中取出一锭,塞到她手里。“王婆你看这样好说不?”
王婆眉开眼笑,“好说好说。”
蓝子松下朝回来,跑得飞快,恨不得多生一双腿。街边大婶窃窃私语,流言纷飞。他用力拍打着对面门。“开门!开门!蒋标梅你给我开门!”
门咯吱一声,打开了。他喜出望外。
“我哥走了。”开门的是蒋青竹。青竹说他去了北疆。他不相信。他不允许。
他回家摇着自家娘亲的胳膊,“娘,标梅呢?青竹说他走了。这不是真的。”
他娘亲低下头,“是真的。”
晴天霹雳。蓝子松扶着床板,“娘,他们说……”
娘亲吼他,“不要听这些街头巷语。”眼中点点泪痕。
他抱着娘亲悔不当初。太迟了,我明白得太迟了。“娘,他说了什么?”
子松娘摸着孩子的脸,给他擦拭眼泪,自己的便随他流着。“你有自己的锦绣前程。那里没有他。”
终于还是知道了。现在知道又有何用?
门外东便三街街,王婆一如既往地唱着家乡小调,“有花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空折枝。”
他是知道自己一定会听他的话才说的锦绣前程吗?蓝子松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标梅说,你不适合谋略,做个言官,明哲保身。所以他哪一党都不靠,他独善其身,替天行道。说的真对。标梅说,状元之才交白卷,风花雪月入王府。看得真准。标梅踩着木桩,偏头回话,回来了。从今往后多少年,标梅再不会和他说回来了。“骗子。”秋瞳剪水。
得令上北疆的蒋标梅听到消息的时候梅子都熟了。
他苦笑,“爷,你这是让我破釜沉舟啊。”也罢。没有指望的事还指望什么?不如去北疆,娶她十个八个媳妇儿享尽齐人之福。
临近北疆的天空特别宽广,他向天大吼,“北疆十八族!一族一个媳妇儿!”
路过行人纷纷驻足,骂一句疯子。再骂一句,真是疯子。
七八岁的孩子成群结队唱着世代相传的小调走过,“三无脚下三无庄,三无庄旁五里坡,坡头三婆水酒多。”这条路蒋标梅走过,这首歌蒋标梅听过。这份寂寞蒋标梅没有尝试过。他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口干了,尤觉不解渴,“原来一个人赶路是这么费酒的。”
三婆抱酒前来,“客官要不要尝尝老身试酿的小酒?”
这种招引酒客的方式蒋标梅见得太多了。他本意拒绝,奈何酒香四溢。手上水酒顿时味同嚼蜡。蒋标梅要了一坛。喝了一口他就觉得不对劲儿。“此酒何名?”
“女儿红。”三婆答。
“婆婆莫要欺我。女儿红我还是喝过的。不是这个味儿。”蒋标梅道。
三婆又给他倒了一碗。“前朝,有一个哥哥。他每年为幺妹儿封一坛,作为他日嫁妆。他连顽妹出嫁的红袍都帮她绣好了。奈何天妒英才。此酒世上只得十七坛。其中一坛在哥哥身死那日,被不识酒深但懂愁的幺妹儿喝了个醉生梦死。自此,十六坛好酒深藏,无人问津。老身有幸,酒坛倾倒的时候洒了半点在唇。奋力经年,至今未成。只得拿些粗制滥造来鱼目混珠赚得两分酒钱,再造。”
蒋标梅接过酒,“婆婆可尝过?”
“苦。”三婆抱着只剩一半的酒坛道。
蒋标梅仰首,喉结上下滑动。青瓷大海碗,他一口气全干了。“是甜。”
三婆冷笑,“十三年飘荡不到岸,你怎么就尝出甜来了?”
蒋标梅看着碗底晃悠的一层残酒,不知道在看着谁。“我苦,他甜,我甜。”
“他朝相遇,他举案齐眉,儿孙满堂。还有一个知己天涯若比邻。”
蒋标梅一把夺过酒坛,“婆婆,酒已然够苦。”
三婆嗤笑,“我还以为你想开了才来。”
“想开了,放不下。放得下我们会是生死至交。而不是远走他乡。”又是一口苦酒。
“凡人真有趣。”
“……”
“不该你知无需打听。”
蒋标梅举起海碗,“干!”
“近日生意可好?”女子突然现身,突然出声。
三婆回答道,“那酒那么苦。至今才买出一坛。”
女子小短手啪啪啪拍着桌子玩儿,“还有十四坛。石桌子,还得加把劲儿啊。”
这般幼稚,是她。这般狠心,不是她。“你,当真是她”
女子反问,“姓萧单字灵,除了我还有哪个冒牌货?”
说话这般正常,没有一句脏话。三婆确定了。“不是。”
不知道哪里暴露的女子干脆不再隐瞒,改成威逼利诱。“都不是笨蛋。确不是。我们利害一致。你也不想她再喝半坛吐一坛吧?”说着,拍碎了石桌子抽身而去。
三婆又抱起酒坛,向伤心的过路人兜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