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枪九九八十一式,你学到哪里了?”贴窗花的萧采荇很平常地问他。
萧灵耍了两趟,看不过去,打了他两下就跑去抓白兔、摘野果去了。萧家枪有八十一式还是方才你说与我听。五爷觉得如实说显得自己太怂。说得太过又容易被拆穿。他斟酌了一下,提笔继续画窗花。“今日与师傅对阵,两招就败下阵来了。”看似示弱,实则学枪第一天就和师傅杠上两招,那是相当了不起的事。
萧采荇听了,不可思议道,“你开玩笑吧?学成之后,连母后都未曾有一次接得住那丫头的一枪半式。”所以往后的武学精进,都是在前世与你对打之后。
五爷知道他对萧灵了解,不知道他对萧家枪都了如指掌。想来又是前世孽缘。笔势一转,他连忙补救,“兴许是师傅手下留情。”
萧采荇桃花眼一翻,“死丫头脚下留情都不会。还手下留情。一定是你骗我。”
死丫头从窗口把头翻进来,塞了他一嘴野果子,“我也会手下留情的好不好。”
萧采荇把肉吃了,核儿吐到手上。他觉得味道不错,用另一只手挑了一个抛给五爷,“你不把我的人打死算不错了。还手下留情。”
萧灵吐着舌头装白痴。
五爷手一扬,毛笔沾着墨被掌风拂到白石笔架上,半点没撒。把手一翻,稳稳接住果子。咬了一口,果子很甜,我的人很会挑。
自定居于此,他学枪法,萧采荇修道。偶尔上山来的萧灵见着他练枪,随手折一段树枝就和他刀来剑往切磋一番。身后的小黑拎着兔子山鸡,自去屋后厨房料理干净再进屋给他们烧火做饭。
见不着五爷就去厨房找。逮着洗手作羹汤的五爷,在锅碗瓢盆面前赤手空拳就打将起来。美其名曰习武。旁边屋练琴的萧采荇被吵得没法子,过屋来抗议。两人立马收势,当面师傅徒弟,背后拆骨横扫下盘底。
有时候萧采荇心情好,大大方方搬个板凳就来看五爷练武。他还发明了一个看根基走势的好法子:裸着练。五爷说我腰间围一块布条可以不。萧采荇桃花眼看着汗珠沿他腹部纹路蜿蜒而下、落入深沟,咽了一口唾沫说,不可以。江柏江舟目不斜视,在周围三尺巡逻警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要是闯进去一只兔子,看光了五爷,铁定给萧公子召来炽燃鬼烧个灰飞烟灭。
更多的时候是五爷练枪,萧采荇练琴。五爷累了就进屋看着美人,听上两曲。不累的时候来了心思就自背后握着人手来个四手合奏,鸾凤和鸣。琴声如何江舟听不出来,倒是不时见有邻家猫狗蹲守。琴声一起就竖起两只招风大耳,笑开眼,呜呜和两声。炊烟袅袅,江柏往炉里又添了一块柴火。
搭上晚间的不可描述,草庐归隐的日子过得很是舒坦。如是半月,当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走了。不要送。”萧灵手上凭空甩了一圈。现了一根长一丈三尺的霸王金枪。把金枪往人脸上一抛。物归原主。“还你。”
五爷伸手接过,诧异道,“这是你的金枪。”
萧灵又一个甩手。现出自己的玲珑版五尺白银枪。竖在身侧比她本人还要高上两尺。比长枪矮上两尺的萧灵洒脱道,“你这么说它会哭的。”说着,消失无踪。
五爷但觉手有凉意,低头一看,金枪上果然躺了两行清泪。
乌云携裹着苍天怒意压上了锦官城,家家户户门户禁闭,生怕雷公错了手,殃及池鱼。千里之外的嘉禾城。修道的人家如临大敌,看着自家宗师天算盘啪啪乱转,心里干着急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书到用时方恨少,无怪平日里师傅严加管教,奈何师傅一片苦心被自己喂了蛐蛐。
“师傅,有妖历劫。”
白发老人一双眼跟着师兄云中逵带来的天算盘溜得飞快,一听这话,闭了眼抬头看他,“非妖,鬼也。”
大弟子收了天算盘,拱手求解,“师傅,鬼为何要受雷劫?”
老人没有睁开眼。他揉揉生痛的眼眶,“逆天而行。忤逆天命。枉顾伦常。山下人间,多得是遭天雷的闹心货色。”
八岁的小弟子崔玵听了,高兴得拍手道,“那就不关我们事了。”
老人张开炯炯大眼,笑道,“问心无愧,自然不怕。”他瞥了一眼慌张的二徒弟,又闭上眼睛不去看。
整个大殿笼罩在雷声滚滚的阴影中。门外弟子突然撞进了来,“思过堂的房梁被劈断了。”
“伯阳。”言思子很是痛心。他们言宗一派向来不问世事,潜心于除魔卫道。前皇后来求助,看好的十三弟子陈苦县主动站出来说要去做太子的近侍。他把人关在思过堂,唤来大力金刚看守,望他断了这份好奇之心。谁料他把自己的生命线抽出悬在梁柱上,骗过金刚,隐身跑了出去。待他回来已是太子少保,官拜三品。这才把连自己都收不了的生命线收回去。
片刻后又有弟子过来说,“师傅,房梁掉到后院。后院起火了!”
“马上加固百卷堂避火结界!”长弟子领着人出去救火。
“可是思过堂烧得很厉害,不去救吗?”
“一间房子哪有师祖毕生心血重要!烦死了!兵分两路!修到培元的通通跟我去救古籍!”
接水的大桶,吃饭的碗碟……恨不得连院里大缸也一并拿出去,若能提得动。弟子们提水救火不遗余力。奈何杯水车薪。思过堂梁柱倒塌中,惹人无限心疼。
言思子再次闭眼,默念问心无愧。
千里之外的无名山身处天雷漩涡之中,青天白日飞沙走石。山下人家一面奇怪一面拿出烛火,关紧门窗。一道闪电过去,天空瞬时亮如白昼,随后又隐入黑暗中。惊雷响起,母亲们纷纷捂紧了自家孩儿的耳朵,就连身子稍弱一点的大人都要捂耳才免了阵阵嗡鸣,老人更是吓得心慌气短,差点蹬腿去了。一道天雷劈开了半边山体,露出里面焦黑的土炭。后来无名山就被人称作雷开山了。此是后话。
现在,刚刚躲过一道天雷的萧三郎欢呼雀跃。长衫被风吹起,衣袂厮打在身上,他像个疯子对着大山与天宣战,“你劈!劈死了我不用损他阳寿!劈不死我继续爱他。”
雷神之锤翻滚着要落下来。他浑然不知惧。死或不死都是好事一桩,他还怕什么?
他孑然一身,站在这天地间,独自面对这雷霆之怒,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试问世上有几人能像他一样看透生死?有几人纵使看透天命依然可以不可救药地爱着一个人?他爱自己。他红着脸问小丫头双修的事。他的爱从来专注一人。自己追求了一世又一世,用真姓,化假名。何其有幸,得偿所愿。他忍不住唱起来,“听风起,心欢喜。行路难,吾独往。风再大,雨不怕。笑我痴,怜我傻。为了他,魂飞魄散也不怕。哈哈哈!”他是真的喜欢我。他是真的喜欢我。
他躺下来,下定决心看看这天意是怎样弄人。他向天伸手,“听天由命。”
是去是留,你来帮我做抉择。是生是死,此生已无悔无憾。
五爷找到人的时候,他正在雨中哼着小曲。一身泥污,满面泪水。五爷是越来越不懂这枕边人了。下个雨打个雷还能哭成这样。还自己跑出来,死活不让人跟着。五爷俯身把人抱起,轻拍人背给他安慰。萧采荇身子瑟瑟发抖,只知道紧紧抱着他。
天雷余威滚滚,落雨纷纷,有伞不撑。
刚救完画皮鬼的萧灵在过路的寺庙里投过窗往外看。
雨幕中是那熟悉的黑犬。她喜出望外,喊了一声,“小黑子?”
那黑犬转头看了她一眼,一身水扑过来。
萧灵给他拭了犬目上的水,说道,“回来吧。天规管不着阎王爷收一只黑犬为座下的小事。”
消息传来,战家大婚,娶妻嘉禾城左布政使邹泉独女。五爷无声抱紧了怀中熟睡的萧采荇。